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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裂帛 ...

  •   十月的扬州,盐铁转运使司衙署那朱漆大门愈发森严,门前的石狮沉默,守卫的兵丁甲胄上凝着细小的水珠,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长街。
      一骑快马踏碎青石板上的积水,溅起浑浊的泥点,疾驰至衙署门前。青骢马长嘶人立,鞍上之人正是风尘仆仆的楚青。
      新任的转运副使。
      楚青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迎上来的门吏,脚步未停,径直穿过戒备森严的仪门。衙署内,来往的吏员步履匆匆,神色凝重,无人高声喧哗,只有靴履踏在石板上的急促回响和翻动卷宗的哗啦声。
      他无暇他顾,直奔裴澜的书房。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墨香、药味混合着银霜炭的暖意扑面而来。
      裴澜端坐在巨大的紫檀书案后,正提笔批阅一份文书。他穿着深紫色的转运使官袍,腰束玉带。听见门响,并未抬头,只是落下最后一笔,才缓缓抬起眼睑。
      四目相对。
      楚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裴澜的脸色在官袍的映衬下,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眼下的青影浓如墨染。但那眼里却是一片平静,仿佛这半年来江淮的风云激荡,步步杀机,都未能在他这掀起半分波澜。
      没有久别重逢的问候,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裴澜放下笔,目光平静地扫过楚青风尘仆仆的形容:“回来了?坐。”
      楚青依言在对面的圈椅坐下,目光却未曾离开刻意维持的平静裴澜的脸。
      “泗州……”他刚开口。
      “刘展要反了。”裴澜直接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从案头推过一份加急文书,“就在你回来前几日。”
      楚青抓起文书,一目十行,割裂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刘展这个被各方合力逼至绝境的莽夫,终于如困兽般挣脱了牢笼,亮出了獠牙,选择了最暴烈、也最无可挽回的那条路——举兵造反!
      “江淮……终究还是乱了。”楚青放下文书望向裴澜,想从他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与自己相同的震动。然而没有。
      “意料之中。”裴澜的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单调的笃笃声,“自邢延恩构陷‘金刀’之谶,邓景山悍然劫夺军械,长安坐视纵容那刻起,此局……便已是死局。刘展性情刚烈暴戾,岂是引颈就戮之辈?”
      他微微停顿,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我给了他选择。自尽,解甲。他选了最坏的那第三条路。”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楚青脸上,唇角似乎向上牵起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也选了唯一能让他痛快一场的死路。”
      楚青看着他苍白脸上那点虚无的笑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冰冷的案面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裴澜:“裴浔瑾!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你给他去信,是劝降?还是催命?!”
      裴澜迎着他愤怒的目光,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他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他走到楚青面前,身上那股混合着药味的沉水香气息,清晰地笼罩下来。
      “师兄,”裴澜的声音很低,“你知道,当我看到泗州军械被劫的急报,看到‘金刀出鞘,王气在东’的流言传遍淮西,看到长安那道申饬邓景山却对刘展困境视而不见的诏书时……我在想什么?”
      那平静的眼底深处,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透出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绝望的暗影:“我在想,完了。我拼尽全力想护住的江淮……终究要在我眼前,被这群蠹虫撕成碎片,付之一炬!”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喝了整整一坛烧春!”裴澜的声音陡然拔高,濒临崩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我恨!恨邓景山这个蠢货!恨邢延恩这个阉人!恨元载和李辅国玩弄权势!恨长安那位坐在龙椅上的糊涂天子!更恨……恨我自己!为什么算尽一切,却独独算漏这些人又贪又蠢,能让局面崩坏到如此无可挽回的地步!”
      那压抑伪装了太久的面具,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露出底下被绝望和疯狂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灵魂。
      “我以为……我撑得住。我以为只要我还站着,这江淮的天就塌不下来……可是师兄……它真的要塌了……”
      楚青怔怔地看着他,所有的愤怒质问,都在这一刻被汹涌的心疼所淹没。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住裴澜摇摇欲坠的身体。
      裴澜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片翻腾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
      方才的失控,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都过去了。”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着刻意的淡漠,“醉了一场,发了一场疯,第二天醒来,该做的事,还得做。”
      他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个濒临崩溃的人从未存在过。“刘展若反,兵锋直指扬州。当务之急,是调兵布防,守住这运河命脉,等待朝廷援军。”他拿起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推到楚青面前,“这是你身为转运副使,眼下最紧要的事务——统筹扬州城内及周边所有仓廪存粮、军械,确保城防无虞,并即刻行文润、常、苏三州,令其火速征调府兵粮秣,驰援扬州!”
      楚青看着那份文书,又看看案后那个瞬间将自己重新武装起来的裴澜。他知道,那个醉后崩溃的裴澜是真的,眼前这个冷静的裴澜,也是真的。
      绝望是真的,强撑也是真的。
      他接过文书,算是彻底应下这差事。
      转身欲走之际,裴澜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晚的事,是我失态了,我不该……”
      楚青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无妨。这担子太重,是人……都会累。”
      他大步走出书房,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
      门内,裴澜挺直的脊背终于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丝,他疲惫地闭上眼,指尖深深掐入眉心。门外,楚青站在回廊冰冷的空气中,手中那份关于粮秣军械的文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他的心头。
      风暴已至,无人可逃。

      长安宫阙的朱墙碧瓦在萧瑟秋风中更显森严,一道诏令自禁中发出,快马流星,直扑江淮。
      加宋州刺史、兵马使刘展,为都统淮南东、江南西、浙西三道节度使。着即赴任,总制江淮军务,以靖地方,安黎庶。
      诏书煌煌,字字珠玑。加官进爵,江淮都统!这顶突如其来的金光耀眼的冠冕,沉沉地扣在了泗州军府刘展的头顶。与此同时,另一道墨迹未干的密旨,由宦官携带着,绕过驿站,星夜兼程,分送时任江淮都统的李峘,以及淮南东道节度使邓景山。
      刘展久蓄异志,图谋不轨,金刀之谶,非空穴来风。着李峘、邓景山,于其赴任途中,设伏擒杀,以绝后患。事成,当有重赏。
      封官,设伏,擒杀。落子无声,招招致命。那“江淮都统”的印信,便是悬在刘展头顶的绞索,诱他踏入早已布好的死局。
      泗州军府内,刘展端坐主位,反复摩挲着那份加封诏书,粗糙的手指划过绢帛,脸上毫无升迁的喜色,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阴鸷疑云。他环视帐下心腹部将,个个盔甲染尘。
      都统?总制三道?
      “邓景山那老匹夫卡我粮秣,邢阉狗构我谋逆,长安视我如眼中钉……此时封我如此高位?哈!”他猛地将诏书拍在案上,震得杯盏乱跳,“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印信一日不到手,老子一日不信!”
      他豁然起身,按刀而立,目光扫过帐下:“点兵!宋州旧部七千,即刻随我南下!赴任?老子倒要看看,这‘都统’的印,是真金,还是毒箭!”七千私兵,皆是随他征战多年悍不畏死的骄兵悍卒,此刻便是他手中唯一的倚仗,也是他疑心催生出的獠牙。
      十一月,刘展率七千宋州兵,浩浩荡荡南下。旌旗猎猎,刀枪映着寒光,队伍沉默。行至徐城,运河在此拐弯,两岸芦苇枯黄,在寒风中瑟瑟作响。
      伏兵四起!
      淮南节度使邓景山亲率的精锐,从芦苇荡废弃的河堤后、官道两侧的密林中猛然扑出。箭矢如蝗,刀光似雪,喊杀声震天动地,邓景山立于高处,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狞笑,手中令旗狠狠挥下。
      困兽犹斗,其势更烈。
      刘展部猝然遇袭,这些宋州老兵,本就对邓景山恨之入骨,此刻遭遇伏击,更是激起了滔天怒火。
      刘展双目赤红,拔刀怒吼:“邓景山!老子就知道是你这狗贼!兄弟们!杀出一条血路!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刘展部众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被逼至绝境的疯狂,竟硬生生冲破了邓景山精心布置的包围。淮南军伏击不成,反被杀得人仰马翻,尸横遍野,邓景山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仓惶败退,颜面尽失,更坐实了其“构陷忠良”的恶名!
      血染徐城,再无退路!
      刘展站在遍地尸骸之中,浑身浴血,望着滚滚南流的长江,最后一丝犹疑彻底化为焚天的戾火。他猛地举起滴血的佩刀,指向南方,惊雷炸响:
      “清君侧!诛阉宦!皇帝无道,奸佞当朝!随我——渡江!”
      天堑难阻,人心已乱,润州、昇州接连告破,江淮重镇,接连陷落!失控的野火,沿着长江南岸,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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