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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风雨欲来 ...

  •   淮西湿热如蒸笼,空气里凝滞着水汽,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淮水浑浊的涛声隐隐传来,夹杂着码头喧嚣的号子,更添几分闷躁。
      裴澜靠坐在淮西节度使府邸临水的敞轩里,身上那件月白直裰的领口微微敞开,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脸色在透过竹帘的晦暗光线下不算太好。敞轩外,几竿芭蕉宽大的叶子在无风的空气中蔫蔫地垂着。
      一阵压抑的咳嗽终究没能忍住,从喉间闷闷地滚出,带着胸腔深处的震动。他迅速偏过头,用素白的丝帕掩住口,肩背微微起伏。咳声短促而压抑,很快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再抬眼时,除了眼底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疲色,面上已恢复惯常的沉静,仿佛方才那阵不适只是错觉。
      曲远远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半臂,发髻紧束,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将一方干净的帕子无声地递到裴澜手边。
      裴澜接过帕子,拭去额角的薄汗,并未回头,目光重新投向主位上的王仲升,唇角牵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淡笑:“失仪了。江淮水土温润,倒是比扬州更养人些,只是裴某这身子骨不争气。”
      王仲升哈哈一笑,圆润的脸上堆满热络:“裴使君这是哪里话!为国操劳,夙夜匪懈,偶感风寒也是寻常!快请尝尝这新到的六安瓜片,最是清热润燥。”他亲自执壶,为裴澜添了茶,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扫过裴澜略显苍白的脸和放在一旁的丝帕。
      “王帅客气。”裴澜端起茶盏,指腹感受着温热的瓷壁,目光掠过轩外水光,“淮西控扼淮水,连通吴楚。王帅坐镇于此,安抚流民,疏通漕运,功在社稷。太子殿下在陕州行在,亦时常提及王帅忠勤。”
      “不敢当!不敢当!”王仲升连连摆手,笑容更盛,“全赖圣人与太子殿下洪福,将士用命罢了。王某不过尽些本分。”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只是如今这世道……唉,流寇四起,漕路不靖,各处都难啊。就说泗州那边……”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裴澜的神色。
      裴澜神色如常,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泗州扼运河咽喉,刘展将军骁勇善战,有他镇守,扬州方能稍安。”
      “刘将军确是虎将!”王仲升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赞叹,“只是……”他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故做推心置腹状,“裴使君有所不知,近来泗州那边,颇有些流言蜚语。监军邢公公前几日路过淮西,还忧心忡忡地与王某说起,刘将军……似乎对邓节度使颇有微词,嫌淮南方面供给粮秣不力,言语间颇多怨怼。邢公公也是担心将帅失和,于大局不利啊。”
      裴澜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盏沿上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声响。抬眼,平静地看向王仲升:“哦?邢公公忧国之心,令人感佩。只是邓节度使坐镇寿春,统筹淮南诸州军需,责任重大。刘将军在泗州直面叛军游骑袭扰,压力亦是不小。些许龃龉,在所难免。王帅坐拥淮西,地接泗、寿,消息灵通,不知可曾听闻泗州军府,近来有何异动?粮秣军械,是否真有短缺?”
      他问得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征询,仿佛只是关心军务。但“异动”、“短缺”几个字,却细针般刺向王仲升最敏感的神经。
      王仲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打着哈哈:“异动倒不曾闻。刘将军治军严谨,泗州军府向来安稳。粮秣军械嘛……”他捻了捻短须,眼神闪烁,“邓节度使那边,想必也有难处。不过裴使君放心,我淮西与泗州唇齿相依,若真有不济,王某这里,总还能挤出些家底,断不会让将士饿着肚子打仗!”他拍着胸脯保证,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
      唇齿相依?王仲升这话,三分是真,七分是试探。他与邓景山素来面和心不和,与邢延恩则勾连更深。
      邢延恩借“金刀谶”构陷刘展,奔走于长安、淮西、淮南之间,必是得了元李的授意,而王仲升这个老狐狸,不过是坐山观虎斗,甚至想在其中渔利。他承诺的“挤出些家底”,更像是在掂量,该把砝码压在即将倾覆的哪一边。
      “王帅高义,裴某代前线将士谢过。”裴澜微微颔首,语气诚恳,“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王帅可知,邢公公在长安所奏‘金刀’之谶,已引得圣心震怒?”
      王仲升眼皮猛地一跳:“这……王某略有耳闻。市井流言,岂能当真?邢公公他……”他欲言又止,显然对邢延恩颇为忌惮。
      “流言自不足信。”裴澜截断他的话,“然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刘将军若因莫须有之谶言被疑,邓节度使若因粮秣调度被责,乃至前线因此动摇!王帅,”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你淮西,真能独善其身?这江淮千里沃土,真能承受得住……烽烟战火?”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仲升心头。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肥胖的身体绷紧。
      无论是刘展被逼反,还是邓景山倒台,战火一旦蔓延至运河一线,他王仲升的淮西,便是首当其冲!他苦心经营的家底、财富、权位,都将化为乌有!
      裴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靠回椅背,端起那杯微凉的茶,压下喉间又一阵翻涌的痒意。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王仲升,看着那张圆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等待对手落子。
      敞轩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芭蕉叶上偶尔滴落的水珠声,在湿热粘稠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王仲升才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裴使君所言极是!极是!江淮乱不得!绝对乱不得!”他站起身,执壶为裴澜续茶,“邢公公那边,王某自会寻机婉言相劝。至于邓节度使和刘将军那里……还需裴使君居中调和,王某愿效犬马之劳!只求这江淮之地,能保一方安宁!”他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在恳求。
      裴澜端起那杯新添的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微微颔首:“有王帅此言,裴某心中稍安。江淮安定,仰赖诸公同心。”
      曲远远站在裴澜身后,将王仲升那瞬间的惊惧、权衡、妥协尽收眼底。
      离开节度使府,登上返回驿馆的马车。车厢内闷热依旧,裴澜靠在软垫上,阖着眼,方才强撑的气势散去,那被湿热水汽和劳心耗神引动的不适再次翻涌上来。他掩唇低咳,一声声压抑在喉咙深处,肩背微微颤抖。
      曲远远无声地递过温水和备好的丸药。
      裴澜服下药丸,闭目喘息片刻,才哑声吩咐:“传信扬州,泗州军府请拨之铁料,再增三成。着令押运吏员,务必将此批军械,‘完好无损’地送至刘展手中。路上若有‘匪患’劫夺……”他顿了顿,睁开眼,眼底是一片冰冷,“格杀勿论。”
      “是。”
      裴澜重新闭上眼,感受着马车在淮西湿滑的石板路上颠簸前行。
      如今泗州成了火药桶,王仲升又是颗墙头草,元载和李辅国在长安虎视眈眈……而江淮,是他必须倾尽全力护住的最后一方棋枰。
      为了太子,为了大局,也为了……那个在远在北方焦土之上播撒生机的人。
      他手指无意识地蜷起,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只触到一片湿热的虚无。

      上元元年,七月流火,灼不干运河蒸腾的湿气,反将扬州城焖煮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黏腻里。盐铁转运使司衙署的书房,门窗紧闭,试图隔绝外界喧嚣,只余墙角铜盆里冰块融化时细微的嘶嘶声,带来一丝徒劳的清凉。
      裴澜坐在紫檀书案后,身上那件单薄的素色夏袍,前襟后背已被洇湿大片,紧贴着清癯的脊骨。他面前摊着三份文书,墨迹未干,带着驿站快马的尘土气。
      泗州急报:
      转运使司押运、特批增拨的三成铁料,在洪泽湖水域遭水匪劫夺。押运吏员死十七人,伤者无算,铁料尽失。现场遗留的箭矢,赫然打着淮南军器监的印记。
      淮西密报:
      邢延恩再返长安!此次未过淮西,而是绕道汴州,由李辅国心腹宦官亲自接入禁中。密报末尾,附了一句誊抄的市井童谣“金刀出鞘,王气在东”。
      长安邸报抄件:
      天子下诏,申饬淮南节度使邓景山“抚驭无方,致生怨望”,着其“克期剿灭洪泽水匪,失期严惩不贷”!而对泗州刘展部粮秣短缺、军械被劫之事,只字未提!
      邓景山!好一个邓景山!卡粮在前,劫械在后!这是借剿匪之名,行剪除异己之实!而那“金刀出鞘,王气在东”的流言,分明是邢延恩在李辅国授意下,将“金刀”之谶彻底坐实,直指刘展谋逆!
      长安那道诏书,申饬邓景山,看似责罚,实则将泗州军府与淮南的矛盾彻底公开化,火上浇油!而对刘展的困境视而不见,无异于默许邓景山对刘展的倾轧,默许邢延恩的构陷步步紧逼!天子……或者说天子身边的人,根本不在意泗州是否会乱!
      完了。
      所有试图弥合裂痕维持江淮表面平衡的努力,在这一刻彻底宣告破产。王仲升的骑墙观望,邓景山的悍然出手,邢延恩的步步紧逼,长安的默许纵容……各方势力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狗,要将泗州,将整个江淮,撕扯得支离破碎!他苦心孤诣想护住的这方棋枰,终究要在他眼前,被彻底焚毁!
      他仿佛看到泗州军府愤怒的士兵,看到刘展那双被逼至绝境充满戾气的眼睛,看到战火沿着运河一路烧向扬州,烧向他拼尽残躯想护住的一切……而他自己,这具早已被掏空的病骨,又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师父。”曲远远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惊醒了裴澜濒临失控的思绪。
      他猛地抬眼,布满血丝的双眼对上曲远远那双的黑眸。女孩依旧像影子般立在门边,只有一种近乎兽性的警觉。她手中捧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浓黑的药汁在冰块的寒气中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他看着那碗药,又看看曲远远的脸。不能乱。至少……现在不能。
      他接过药碗,滚烫的药汁灼烧着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他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液如同滚烫的铁水灌入喉咙,灼烧着五脏六腑。
      “传令。泗州方面,所有转运使司人员,即刻撤回扬州!沿途仓廪,加派巡院兵丁守卫!扬州城防,着令副使即刻整饬,严查出入!”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还有……给刘展去信。”
      曲远远抬眼看他,眼底晦暗不清。
      裴澜的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划过,一字一顿:“告诉他,邓景山劫他军械,邢延恩构他谋逆,长安已无他容身之地。是解甲归田,还是……”他喉结滚动,吐出最后两个字,带着一种洞悉命运、推波助澜的冰冷,“引颈就戮。”
      她垂首应下。
      九月的河南道,风里已带了秋意。偃师城外,曾经龟裂荒芜的田野,此刻竟铺开了一片沉甸甸的金黄。粟穗低垂,黍秆摇曳,自是独属于农人的黄金万两。虽然因大旱而穗粒不够饱满,但这片从战火与血泪中挣扎出的收成,已是这片焦土上最珍贵的希望。
      楚青站在田垄上,指尖捻开一穗粟谷,干瘪的谷粒硌着指腹。他脸上沾着尘土,眼底却映着这片来之不易的金色,流民们正在田里奋力收割,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脸上却洋溢着久违的喜悦。
      “楚先生!楚先生!”一名随行的扬州吏员气喘吁吁地从官道方向跑来,手中高高举着一份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长安!长安的调令!”
      心头猛地一跳,他接过文书。展开,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制式与印鉴——加楚青为江淮转运使副使,即刻卸任劝农使,返扬听用!
      江淮转运使副使?将他从河南道这刚刚打开局面的劝农前线,调回扬州!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泗州!一定是泗州出事了!裴澜他那副身子,如何顶得住?
      “备马!”楚青的声音斩钉截铁,前所未有的急迫,“即刻启程,回扬州!”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河南道的秋色在疾驰的视野里飞速倒退,由枯黄的原野,渐次染上运河两岸尚存的些许青绿。楚青的心却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焦灼难安,沿途驿站换马时,他不断打探泗州消息,只得到只言片语:刘展部与淮南军冲突升级,互有死伤;泗州军府封闭四门:邢延恩滞留长安,弹劾奏疏如雪片!
      裴澜在信中所言“江淮恐有大变”,竟真一语成谶!他几乎能想象扬州城内的风声鹤唳,能想象裴澜在重重压力下,如何强撑病体,周旋角力!
      终于,在一个霜露凝重的清晨,扬州城灰蒙蒙的轮廓出现在运河尽头。
      楚青勒马城下,风尘仆仆,仰望着这座他离开不过半载却仿佛已隔了数年的城池。
      裴澜……你,可还安好?
      他深吸一口带着运河湿冷水汽的空气,一夹马腹,青骢马长嘶一声,载着他穿过洞开的城门,驶入这山雨欲来的广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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