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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血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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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裹挟着黄河故道的粗粝黄沙,刀子般刮过龟裂的田垄,残破的村落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骸,散落在望不到边际的荒原上。几株枯死的槐树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枝桠间悬着几片褴褛的招魂幡,在风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楚青勒住马缰,青骢马不安地刨着蹄下干硬的土块。他一身半旧的青布袍,风尘仆仆。劝农使的银印青绶收在行囊深处,此刻显露在外,只会引来不必要的窥伺与麻烦。身后跟着十余名精悍的随员,有扬州带来的转运使司吏员,也有沿途招募通晓农事的本地老农。
“楚先生,”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农驱马上前,指着远处一片隐约可见断壁残垣的村落,“前面就是偃师县界了。去岁史贼破河阳,李将军退守中潬城前,叛军游骑曾在此拉锯……人,十不存一;田,全废了。”
楚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残阳如血,涂抹在那些坍塌的土墙和焦黑的梁木上,没有炊烟,没有犬吠,空气里弥漫着焚烧后的焦糊味和绝望的腐朽气息。
他沉默地点点头,双腿一夹马腹:“进村看看。”
村落里死寂得可怕。
断壁残垣间,偶尔可见森森白骨半掩在瓦砾尘土之下。一口枯井旁,散落着几只破碎的陶罐,风吹过空荡荡的窗洞,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一间尚算完好的土屋角落里,看到楚青一行人马,眼中先是惊恐,随即又化为一片死寂的麻木。一个妇人紧紧抱着个气息微弱的婴孩,那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在扬州蜀冈的书院里见过流离失所的孤儿,在转运使司的卷宗里看过触目惊心的伤亡数目,却远不及此刻直面这片被战火彻底碾碎的焦土。
诗书礼乐筑起的堤坝,在这样赤裸裸的生存绝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召集尚能动弹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翻涌,吩咐随行的吏员,“清点能用的屋舍,先安置妇孺老弱。把我们从扬州带来的米,熬些稀粥。”
吏员领命而去。楚青翻身下马,走到那抱着婴孩的妇人面前,蹲下身。妇人惊恐地往后缩了缩,将孩子抱得更紧。
“别怕,”楚青尽量放缓声音,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瓷碗,解了水囊,倒出些温水,又掰碎一小块随身携带的硬面饼,和成糊状,“给孩子喂一点。”
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颤抖着接过,小心翼翼地喂给孩子。楚青的目光扫过这片废墟,落在远处那片曾是良田如今却长满枯黄蒿草的荒地上。
春耕在即,时不待人。
日子如同在泥沼中跋涉,楚青持文书,奔波于邻近州县尚在运转的义仓,调拨粮种。粟、黍、麦,这些易成活成熟期短的作物种子被一袋袋运往偃师。随行的老农带着招募来的流民,在荒草丛生的田垄间,用简陋的耒耜,一寸一寸地翻垦板结如铁的土地。没有耕牛,人力便是唯一的倚仗。楚青也挽起袖子,与流民一同挥动锄头。掌心很快磨出血泡,破裂,再结成厚厚的茧。
白日在田间地头,夜晚则宿在临时征用的破败县衙。油灯昏暗,楚青伏在案头,就着那方裴澜所赠的“龙尾青”歙砚,墨汁在细腻的石面上化开,光润如油。他提笔疾书,向太子行营和扬州转运使司分别呈报劝农进展,请求增拨农具耕牛,详述所见灾情与流民困苦。
偶尔,驿马也会带来扬州的消息。
“……泗州刘展部异动频仍,截留漕粮,驱逐转运使司核查吏员,气焰嚣张。监军刑庭恩密奏不断,‘手执金刀落东方’之谶,已传至长安……”随行的扬州吏员低声念着裴澜的密信,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泗州,运河咽喉。刘展……金刀之谶……此乃刑庭恩构陷,其势已成,如箭在弦。裴澜想做什么?借刀杀人?还是……引火烧身?
忧虑缠绕上心头,他铺开纸,蘸了墨,想写些什么。提醒裴澜小心?劝他莫要行险?笔尖悬停良久,最终落下的,只是关于偃师复垦田亩的最新数目,以及恳请增派铁匠打造犁铧的请求。
时间在汗水与尘土中流逝,翻垦过的土地在春日微弱的暖阳下,显露出深褐色的生机。第一批粟种终于撒了下去。楚青站在田垄上,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流民,小心翼翼地将珍贵的种子埋进土里,浑浊的眼中燃起了微弱的星火。
然而,这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从未真正平静。
一日晌午,楚青正在查看新开垦的坡地,远处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喊和战马的嘶鸣,只见一队约莫二十余骑的轻骑,盔甲残破却凶悍异常,从官道斜刺里冲入田垄。马蹄践踏着刚刚冒出新绿的秧苗,手中长刀寒光闪闪,直扑正在田间劳作的流民!
“是叛军游骑!”随行的护卫头领厉声示警,呛啷一声拔刀出鞘!
流民们惊恐四散奔逃,哭喊声震天。那队游骑如同饿狼扑入羊群,直抢流民手中刚刚领到未来得及播下的粮种!一个老农死死抱着怀里的粮袋,被一名骑兵挥刀劈中肩胛,鲜血瞬间染红了麻袋!粮种混着血水,洒了一地。
“住手!”楚青目眦欲裂,一把夺过身边护卫手中的长弓,搭箭,引弦。
弓开如满月!
嗖——!
利箭破空,带着尖锐的呼啸,贯入那名正欲再次挥刀砍向老农的骑兵咽喉。血箭飚射,那人哼都未哼一声,栽落马下。
领头的虬髯大汉猛地看向箭矢来处,目光凶狠如狼,锁定了田垄上持弓而立的楚青。
“剁了那个书生!”虬髯大汉咆哮一声,拨转马头,带着数骑直扑楚青!
马蹄踏碎青苗,卷起滚滚烟尘。
“保护大人!”护卫们嘶吼着迎上,刀光剑影瞬间绞杀在一起。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叫声混杂一片!
楚青弃了弓,反手拔出腰间佩剑,是当年在长歌门时惯用的那柄。剑光如水,迎向那疾冲而来的虬髯大汉,心法流转,剑势看似舒缓,却在交击的刹那爆发出绵长不绝的韧劲。锵得一声震响,火花四溅!那大汉被震得虎口发麻,座下战马竟被带得一个趔趄!
剑随身走,他避开另一名骑兵斜刺里劈来的马刀,剑锋顺势划出一道弧线,在那骑兵肋下带出一溜血光,几点温热的血珠溅上眉间。
护卫们拼死抵挡,流民中的青壮也捡起锄头、木棍。那队游骑本只为抢粮,遭遇如此顽强反击,又失了头领,顿时士气大挫。眼见占不到便宜,剩余骑兵唿哨一声,虚晃几招,拨马便向荒野深处遁去,只留下几具尸体和满地狼藉。
烟尘渐散,田野里一片哀戚,幸存农人压抑的哭泣声、伤者的呻吟声,如同钝刀子切割着楚青的神经。被践踏的青苗混着鲜血和泥土,一片狼藉。那袋被鲜血浸透的粮种,散落在老农身边,格外刺目。
楚青拄着剑喘息,灰鼠裘上沾染了尘土和血渍,握剑的手虎口崩裂,渗出血丝。他环顾这片刚刚燃起一丝生机的土地,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流民,扫过地上散落的沾血粮种,扫过远处叛军遁逃时扬起的烟尘……
他弯腰,从血污的泥土里,拾起几粒尚未被完全染红的粟种,紧紧攥在掌心。坚硬的谷粒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收拾一下,救治伤者。”他的声音因方才的激战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把……把散落的种子,一粒一粒,都给我捡回来。”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直地印在这片浸透血泪的荒畴之上,暮色四合,遥远的地平线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口。
夜深,偃师临时衙署的油灯下。楚青小心地清理着伤处,敷上金疮药,用干净的布条缠好。案头,除了劝农的文书,多了一份写给扬州转运使司的呈报——关于遭遇叛军游骑袭击、粮种被抢、人员伤亡的详细记录,条理分明,只在末尾,请求增派护送粮种之兵力。
处理完公务,他展开一张素笺。墨在龙尾青上晕开,光润如昔。笔尖悬停良久,墨汁几乎要滴落,再三斟酌最终落下的,并非军情急务,亦非儿女情长,只有寥寥数语:
偃师粟种已播,苗初露。风厉,地瘠,然根未绝。安好,勿念。药按时否?
素笺折好,封入函中。
窗外,河南道的夜风,呜咽着刮过荒原。
日子一天天熬着挨过,夏日来得暴烈而干渴。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炙烤着刚刚泛起一丝绿意的田野。龟裂的河床裸露着狰狞的伤口,风卷起尘土,打在脸上生疼。楚青勒马在一处高坡上,领口沾满黄沙,他望着坡下,汗水混着沙尘滑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
坡底是临时征用的一处废弃坞堡,此刻却人声鼎沸。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带着劫后余生凶悍的汉子,正沉默地排着队。几个随行的转运使司吏员满头大汗地清点造册,将一袋袋粟米、磨损的皮甲、甚至几柄豁了口却依旧沉手的横刀分发下去。
这是楚青以劝农使身份收拢的第三批溃兵流勇。河阳战场如同的磨肉盘,每日都有被打散的官兵或是被裹挟又逃脱的民夫,如同无根的蓬草,在这片焦土上盲目飘荡。饥饿和绝望,足以让最温顺的绵羊变成择人而噬的豺狼。
“姓名?籍贯?原属何部?”负责登记的年轻吏员声音嘶哑,问着面前一个脸上带疤眼神阴鸷的汉子。
“王老五,泗州虹县。”汉子声音粗嘎,接过沉甸甸的粮袋,掂了掂,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原在刘展将军帐下效命。”
“泗州?刘展?”吏员笔尖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
王老五咧了咧嘴,露出一口黄牙:“怎么?老子脸上写着老子不是好人?李大帅在河阳顶了史贼,兄弟们在前头卖命,后头倒好……”他啐了一口唾沫,眼中凶光毕露,“邓景山那老匹夫!克扣军饷,卡着粮草不让过境!兄弟们饿着肚子守城,他倒好,在寿春城里搂着美妾喝花酒!刘将军几次三番派人催粮,都被那姓邓的搪塞了!弟兄们寒心呐!”
“慎言!”旁边的护卫厉声喝道,手按上了刀柄。
王老五却梗着脖子,毫不畏惧:“怕什么?实话还不让说了?老子们刀头舔血,倒让这些坐享富贵的骑在头上拉屎!还有那没卵子的阉狗!”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切齿的恨意,“姓邢的!整日里在刘将军跟前指手画脚,阴腔阳调!听说前些日子又巴巴地跑回长安去了!不定在圣人面前又嚼什么蛆!老子们在前线卖命,他们在后头捅刀子!这仗还打个鸟!”
他骂得唾沫横飞,周围的溃兵嗡嗡地附和起来,压抑的愤怒即将喷发。楚青在坡上静静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泗州、刘展、邓景山、邢延恩……王老五的话,混杂着流言与愤懑,未必全然是真,但其中透出的将帅失和监军跋扈后方掣肘,却绝非空穴来风。
他想起不久前收到的扬州密报:泗州军府仓廪核查,被刘展以“军情紧急”为由强行中止,转运使司吏员被逐回。同时,长安有风声,邢延恩密奏“刘展拥兵自重,久蓄异志”,与那“手执金刀落东方”的童谣遥相呼应。如今,又添上淮南节度使邓景山卡粮一事……泗州,这个运河咽喉之地,已然成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
目光掠过坡下群情激愤的溃兵,落在更远处的天幕下。他是否也看到了这即将喷薄的熔岩?他是想扑灭,还是……在等一个时机?
几日后,偃师临时衙署。
油灯的光晕在粗糙的土墙上跳跃,勉强照亮案头堆积的劝农卷宗和一份盖着扬州转运使司蜡封的公文。楚青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拆开封蜡,是裴澜的亲笔。
公文内容却是例行公事:关于增拨一批铁料至泗州军械作坊的批复。裴澜不仅批了,而且数额远超刘展所请,批复的措辞也异常干脆——着即拨付,不得延误。
裴澜想做什么?明知刘展已成众矢之的,与邓景山势同水火,邢延恩在长安步步紧逼,为何还要如此痛快甚至超额地满足其军械之需?
他猛地想起王老五那张激愤的脸,想起溃兵中弥漫的怨恨。裴澜是在给这头猛虎松绑?是在给那即将点燃的火药桶,再添一把干柴?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楚青:裴澜或许根本没想扑灭这场火,他是在等这把火烧起来!烧向邓景山,烧向邢延恩背后的人,甚至烧向整个江南!
楚青只觉得胸口窒闷。他过太了解裴澜了,那具病骨支离的身体里包裹着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为了替太子扫清障碍,他不惜将整个江南置于险地!而泗州的刘展,就是他选中的那把燎原之火!
“大人?”门外传来随行吏员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有泗州来的行商,想求见。”
楚青定了定神,将那份冰冷的公文压在劝农卷宗之下:“让他进来。”
来人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风尘仆仆,眼神却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他行了礼,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小的受人所托,将此物转交劝农使楚大人。”
楚青接过,入手微沉。打开层层油布,里面竟是一方熟悉的紫檀木盒,盒中放着的,是一叠琴谱。
“托付之人何在?”楚青心头一紧,声音有些发干。
行商摇摇头:“那位郎君只将此物交予小的,说务必亲手送到大人手上。那人脸色瞧着不大好,咳得厉害,在泗州码头匆匆交代几句便乘船走了,像是……急着去淮西方向。”
淮西?楚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淮西节度使王仲升!此人素来圆滑,与各方势力均有勾连,更与邢延恩关系匪浅!裴澜本就未愈,亲自跑去淮西做什么?联络王仲升?还是与虎谋皮?
行商退下后,房里只剩下楚青一人。他来来回回翻看着那一摞琴谱。薄薄的纸页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痛。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裴浔瑾!你究竟在谋划什么?你把自己这副残躯,又当成了棋盘上的哪颗弃子?!
窗外,河南道的夏夜,闷热无风,浓重的黑暗仿佛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压在偃师城破败的屋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