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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金刀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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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元年的春风,终究未能吹散运河两岸的阴霾。正月未尽,长安城便传来消息:宦官李辅国擢兵部尚书,掌禁军符印。
衙署的书房里,炭火将熄未熄,残余的暖意被窗外倒灌的冷风撕扯得支离破碎。裴澜裹着厚重的狐裘,坐在紫檀书案后,手中捏着一份刚到的邸报抄件。
“李辅国的手,终究是伸过来了。”他将抄件推给对面的楚青,是朝廷擢升李峘为扬州长史兼领淮南节度使的敕令。
楚青接过,眉头微蹙:“李峘?宗室疏属,素无大才,唯以逢迎李辅国得幸。此等人物坐镇淮南……”他抬眼看向裴澜,“是李辅国不满太子殿下在江南根基渐稳,要楔进一颗钉子?”
“何止是钉子。”裴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李辅国与元载虽貌合神离,但在剪除太子羽翼上,倒是不谋而合。李峘此来,名为坐镇,实为监军。淮南军权地方财赋,他都要染指。”他指尖在案上轻叩,发出笃笃的闷响,“泗州那边,刘展近日可还安分?”
“赵晏密报,”楚青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绢,“刘展对核查军仓一事,明面顺从,暗中阻挠,诸多账目推说战时焚毁。赵晏查到几笔大额粮秣调拨,去向不明,疑与徐浩有关。刘展部将近日频频调动,借口演练,实则似在封锁几处河港要津。”
裴澜一声冷哼,眼中寒芒乍现,“养不熟的豺狗。李峘赴任,元载必借机煽风点火,许刘展高官厚禄,诱其在漕运上作乱,一则断河阳粮道,陷李光弼于绝境;二则搅乱江南,让太子殿下后方起火;三则……”他目光如刀,刺向楚青,“借刀杀人,除掉我这个碍眼的‘转运使’。”
寒意无声地弥漫开来,炭火噼啪,映着两人凝重的脸色。
楚青坐在他对面,目光落在邸报上那行刺目的字迹上。李辅国掌禁军,如同在太子李豫枕畔悬了一把利刃。“如此一来,元载在朝中气焰更盛。河阳粮草、李光弼升迁之事,只怕阻力更甚。”他眉宇间凝着忧色。
“阻力?”裴澜冷笑一声,将邸报随手丢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们何曾有过半分消停?”他抬眼,目光如刀锋刺向楚青,“劝农使的敕令,太子顶住压力,批下来了。旨意不日即到。”
“汴州乃四战之地,残破尤甚,春耕在即,百废待兴。此去艰难,非大才不能胜任。你精于农事,通晓地方,又有长歌门清望,是安抚流民恢复农事的不二人选。”他走回书案后坐下,目光落在舆图上汴州的位置,“粮秣、种子、耕牛,转运使司会全力调拨,经运河直发汴口。你只需放手去做,让河南的土地上,尽快长出粮食来。李光弼能否在河阳站稳脚跟,太子殿下能否在长安掌控大局,此乃根本。”
“开春即启程。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在李峘立足未稳,刘展彻底失控之前。”
楚青心头一震。
此事裴澜年前便提过,他当时婉拒了,未曾想裴澜竟一直未放弃,且真的促成了此事。
“河北、河南诸州,经年战乱,田亩荒芜,流民失所。劝课农桑,乃固本之策。非但关乎李光弼根基,更关乎整个平叛大局能否支撑下去。此事,唯有你去,我方能放心。”
他顿了顿,看着楚青眼中复杂的情绪,语气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强硬:“扬州这边,漕运、盐铁、税赋,自有规程,诸般掣肘,我尚能周旋。你此去,掌劝农使之印,调拨扬州粮种农具,统筹河南、河北荒田复垦,责任之重,尤甚扬州。”他从案头拿起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书,推给楚青,“这是你需要的人和物清单,我已签押用印。凭此,扬州各仓廪、工坊,皆听你调度。”
他明白裴澜的用意。这是要将他外放劝农使,远离扬州这漩涡中心,即使对他暂时的保护,也是布局的一步。河南若能恢复生产,军粮自给,便是对太子最大的支持,也是对元李釜底抽薪。
楚青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书,他知道,这已不是商量。裴澜在用他一身支离病骨,为他撑开一方施展才干的天地,也将更沉重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上。
“何时启程?”楚青的声音低沉,带着认命的平静。
“敕令一到,即刻北上。”裴澜的目光扫过楚青清减的面容,“时间紧迫,春耕不等人。”
书房内一时沉寂,只有窗外呼啸的寒风,卷动着檐下残冰碎裂的轻响,将那夜烟火下的短暂温存,碾得粉碎。
数日后,泗州军府。
校场上的尘土被风吹起,扑打在冰冷的甲胄上。
刘展按着腰间佩刀,脸色铁青地看着眼前这个手持转运使司紫金鱼符神情肃穆的仓曹参军。赵晏身后,是十余转运使司吏员,正一丝不苟地清点着仓廪中堆积如山的粮袋,核对着一卷卷泛黄的支取凭据。
“裴大人这是何意?!”刘展强压怒火,“年关刚过,便派人来查我的仓廪?疑我刘展贪墨军粮不成?”
赵晏不卑不亢拱手道:“刘将军息怒。裴大人有令,岁末年初,例行清核各州仓廪存粮支用,防蠹吏侵吞,非独泗州一处。此乃转运使司分内之责,还望将军行个方便,莫要让下官难做。”他特意加重了“裴大人”和“分内之责”几个字,又将手中那枚象征着转运使权威的紫金鱼符向前递了半分。
刘展盯着那枚泛着冷光的鱼符,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他深知裴澜的手段,更明白这“例行清核”背后的敲山震虎。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查!尽管查!老子行得正坐得直!”
然就在赵晏带人埋头于繁琐账册,刘展如坐针毡之际,一股阴风已悄然在泗州城内刮起。
“……手执金刀落东方,龙蛇起陆换新章……”
市井坊间,不知从何处开始,飘荡起这样几句含混不清的童谣。
起初只在孩童嬉闹间传唱,渐渐地,连茶肆酒楼的闲汉、码头扛活的力夫,都开始交头接耳,眼神闪烁。那“金刀”二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直直指向泗州军府那位以悍勇闻名的刘将军。
更有甚者,流言愈演愈烈,竟传出泗州军府库中,新得了一口样式奇古、锋芒隐现的“金刀”!
“手执金刀落东方……”扬州转运使司签押房内,裴澜看着盐铁巡院密探呈上的急报,低声念着这句谶语,指尖在“金刀”二字上点了点,目光投向肃立一旁的曲远远,“查。源头,散播者,尤其是……这‘金刀’流言的出处。”
“是。”曲远远垂首应道,转身无声地退下,如同投入暗夜的影子。
刑庭恩终于按捺不住动手了,这“金刀”之谶,粗鄙而恶毒,却足以在疑心深重的天子心中,埋下一根致命的毒刺。
这是阳谋,也是催命符。
他望向窗外,扬州城的上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刘展这枚棋子,在元载和刑庭恩的联手推动下,正被一步步逼向悬崖边缘。
二月末,太子敕令抵达扬州。加楚青为“河北河南道劝农使”,赐银印青绶,总领河南、河北战乱诸州荒田复垦事宜。
启程前夜,裴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案头堆积的文书和即将远行的行囊。楚青仔细地将调拨粮种、农具的文书副本收好,又提笔默下一张药方,详细罗列了裴澜需服的几味主药及其煎煮禁忌。
“按方抓药,切莫耽搁,回头把这个给曲远远。”他将药方压在裴澜常用的那方端砚下,语气不容置疑。
裴澜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他忙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目光随着楚青的身影移动。待楚青收拾停当,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此去艰险,河北河南,叛军游骑未靖,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凡事……量力而行,保全自身为要。”
他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那人。烛光下,眼眸翻涌的情绪,是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
“我省得。”楚青应道,走到书案旁,指尖拂过那张冰冷的乐山琴,“琴留给你。或可……聊寄清音。”他顿了顿,咽下了更多的话,只是再叮嘱道:“只是莫要再逞强教剑,远远的根基,还需慢慢打磨。”
裴澜的目光落在琴上,又移向楚青,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他站起身,走到多宝格前,取下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方温润细腻、隐隐透出青晕的歙砚。
“给你的。”他将木盒递到楚青面前,“‘龙尾青’,研墨不滞,发墨如油。写奏报或可省些力气。”他接过木盒,指尖抚过砚台细腻的纹理,抬眼看着裴澜,看着他眼中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不舍,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离别在即,所有的算计、重担,似乎都被这静谧的夜暂时隔绝。
裴澜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伸出手,带着一丝犹豫,最终轻轻落在楚青的肩头。
“保重。”
楚青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他猛地抬手,紧紧握住了裴澜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掌心相贴,冰冷的指尖被瞬间包裹进一片温热的暖意里。
“你也是。”楚青的声音低沉,像是强压下什么,“按时吃药,少动肝火。泗州……还有长安那边,务必小心。”
裴澜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颤了一下,随即反手用力回握,几乎要捏碎楚青的指骨。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这样紧紧握着,仿佛要将对方掌心的温度刻进骨血里。烛火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撕破了夜的沉寂。
楚青后退一步,拿起桌上的青绶银印和行囊。“我走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裴澜,转身,大步走向房门,背影在晨光下拉得孤直。
裴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着那脚步声穿过庭院,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掌心残留的温热迅速褪去,只余下一片刺骨的冰凉。他缓缓抬起方才被楚青紧握过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起,仿佛想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暖意。
窗外,天色微明,扬州城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而千里之外的河北河南,烽烟未息,等待着那位持银印、负青绶的劝农使,去播撒生的希望。
北上的官船泊在扬州东关码头。船体高大,桅杆上悬挂着“江淮劝农使楚”的旗帜。岸上,转运使司的属官、漕运司的押纲官,以及闻讯赶来相送的几位地方官吏,站了黑压压一片。
楚青一身官袍,立于船头,与众人一一揖别。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落在岸边不远处。
裴澜没有站在送行官员的列。他只带了曲远远,静静地立在码头石阶旁一株刚抽新芽的柳树下。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紫色的官常服,外罩玄色大氅,身形在初春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清瘦孤峭。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远远地望着船头的楚青。曲远远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穿着水青色的劲装,像一柄尚未出鞘的短剑。
该说的话,昨夜在书房摇曳的烛火下,在堆积如山的文牍间隙里,似乎都已说尽。关于农事,关于漕运,关于泗州刘展,关于长安李峘……。
船工吆喝着起锚的号子,粗粝的绳索摩擦着船舷。官船缓缓离岸,搅动着浑浊的运河水。
岸上送行的喧嚣渐渐远去。楚青立在船头,江风鼓起他的袍袖。他望着那柳树下越来越小的紫色身影,望着他身边那抹青色,直到他们的轮廓彻底融入扬州城灰蒙蒙的屋宇与河岸线,再也分辨不清。
他转过身,面向北方。运河浩荡,水天相接处一片苍茫。汴州的残破城池,河南道焦渴的土地,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都在前方等待着他这位“劝农使”。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昨夜临别时,裴澜用力握过留下的微凉触感。
官船破浪前行,驶向烽烟未息的中原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