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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岁华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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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扬州城的喧嚣从清晨便透进了高墙。运河上归帆如织,坊市间人声鼎沸,转运使司那森严的官衙上了封。
除夕落了薄雪,青石板路上积了层糖霜似的白。街肆挂满了红灯笼,酒肆茶楼里飘出蒸糕的甜香,混着爆竹的火药味,在湿冷的空气里酿出几分暖意。
裴澜推开书房的窗,空气裹着市井喧腾涌进来,冲淡了终年不散的墨气与药味。他今日未着官袍,只穿了件云青的云纹直裰,束发的玉簪剔透,面色竟有几分难得的温润。楚青推门进来时,见到的便是他凭窗而立。
“街上人多,车马难行。”楚青将一件厚实的玄色斗篷搭在臂弯,走到他身侧,“真要出去?”
“整日困在这四方天井里,骨头都锈了。”裴澜回头,目光落在楚青身上。他也换了常服,青碧色的棉袍,外面罩着那件半旧的灰裘。裴澜的视线在他腰间系着的荷包上停顿了一瞬,鼓鼓囊囊,定是备足了散碎银钱。
“走吧,”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带你看看我治下的广陵郡。”
甫一踏入东关街,声浪便扑面而来。摩肩接踵的人潮,两旁铺子挂满了红绸彩胜,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空气里浮动着炸果子的油香蒸年糕的甜糯气,还有未散的爆竹味儿。
裴澜下意识地蹙了下眉,似乎被这过分的喧腾搅扰。楚青不动声色地侧身,替他隔开汹涌的人流。两人并肩而行,衣角偶尔在拥挤中轻轻相擦。
一个胡商支着彩棚,案上琳琅满目摆着各色蜜饯果子。琥珀色的糖核桃、裹着霜糖的杏脯、晶莹透亮的蜜枣,裴澜的目光从那些蜜饯上扫过,脚步却未停。
楚青落后半步,看着裴澜的背影,又瞥了一眼那胡商案头。他走过去,拣了一小包裹着厚厚糖霜的柿饼,又挑了几颗最大的糖渍梅子,铜钱落在案上清脆一响。
待他快步跟上,将油纸包递过去时,裴澜正站在一个卖木雕小玩意的摊子前,手里拿着一只憨态可掬的肥啾,对着阳光端详木头的纹理。
“尝尝?”楚青带着笑意,将蜜饯包塞到他空着的那只手里。
他指尖碰到油纸包,微微一僵。他放下肥啾,瞥了一眼纸包里露出的厚厚糖霜,眉头习惯性地拧起:“甜腻之物,小儿所嗜。” 话虽如此,那包蜜饯却被他攥在了手里,并未推开。
楚青只当没听见他嘴硬,自顾自拈了一颗糖渍梅子送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他满足地眯了下眼:“唔,这梅子腌得地道。”
裴澜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自己手中的油纸包上。默然片刻,他修长的手指终究是挑开了纸包一角,捻出一颗最小的柿饼。糖霜簌簌落下,沾在他的指尖。
他迟疑了一下,才将柿饼送入口中。绵软的柿肉裹着浓烈得化不开的甜,瞬间侵占味蕾。
楚青看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眼底的笑意更深,却也不点破。两人继续在人流中穿行,裴澜偶尔会停下脚步,目光掠过卖绒花的、吹糖人的、耍猴戏的摊子,神色淡漠,仿佛只是审视这乱世浮生的一角。唯有他手中那包蜜饯,在摩肩接踵间被护得极好,未曾掉落一颗。
暮色四合时,裴府各处已点起了灯。正堂里暖意融融,银霜炭在兽首铜炉里烧得暗红,驱散浸骨的湿寒。一张大圆桌摆开,撤去了公文卷宗,换上了几样精致的江南年菜:清蒸鲥鱼、蟹粉狮子头、冬笋腌笃鲜,还有小巧玲珑的春卷、年糕。虽不如世家大族奢靡,却也透着年味。
裴澜坐在主位,去了斗篷。楚青坐在他右手边,曲远远则被安排在楚青下首。
少女穿着一身崭新的水红袄裙,是林师妹托人送来的年礼。她端坐在桌旁,背脊挺得笔直,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映着跳跃的烛火,泄露出一丝属于孩童的期待。
“过了今夜,又长一岁。”裴澜端起面前温热的屠苏酒,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摇晃。
“愿来年,万事如意,平安顺遂。”目光缓缓扫过楚青和曲远远,眼底似乎也融入了些许灯火的暖意。
“愿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楚青举杯相碰,目光落在裴澜比往日多了些生气的脸上,又转向身边安静扒饭的曲远远。
平安顺遂,于这乱世,已是最大的奢望。
席间话不多,多是楚青偶尔问曲远远菜是否合口,裴澜则静静听着。
窗外,零星的爆竹声开始此起彼伏,渐渐连成一片,宣告着旧岁的尾声。
楚青从袖中取出两个早已备好的红封,一个厚些,一个稍薄。他将厚些的推到曲远远面前:“压祟驱邪,岁岁平安。”
曲远远的目光落在红封上,又抬起,依次看向两人。她伸出手,却不是立刻去拿,而是先端正地行了一个弟子礼,声音平板:“谢师父,谢楚先生。”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两个红封收拢在掌心,紧紧攥住,小小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给。"裴澜突然递来个红绸小包。
曲远远愣住。
绸布掀开,是枚鎏金铜钱,用红绳缠着,底下压着张地契。
"……师父?"
"你的。"裴澜垂眼喝茶,"及笄后自己打理。"
曲远远攥着两样东西,嘴唇抿得发白。突然起身,一头撞进裴澜怀里。
狐裘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湿痕。
裴澜僵住了。他迟疑地抬手,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女孩单薄的背上,动作生疏得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子时的更鼓遥遥传来,沉闷地敲过扬州城的夜空。
守岁的时辰到了。
随即,仿佛得了号令,无数光点呼啸着蹿上墨蓝天幕,轰然炸开!
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开始密集起来,噼啪作响,如同滚过天际的闷雷。零星的烟花呼啸着冲上墨蓝的夜空,砰然炸开,洒下短暂的、绚烂的金雨银瀑。
裴府书房的窗大开着,曲远远坐在窗下的矮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两个崭新的红封。一个是楚青给的,里面是几枚崭新的“开元通宝”,用红绳串着,叮当作响。另一个是裴澜给的,沉甸甸,里面是一块小巧玲珑、刻着“平安”二字的金锭子。她正低着头,将铜钱一枚枚排在几面上,像是在核对数目,又像是在玩一种只有她自己懂的游戏。窗外的喧嚣似乎与她无关。
楚青起身,推开小厅通往庭院的门,寒气涌入,带着浓烈的硝烟味。
满城的灯火与天穹上此起彼伏的烟花交相辉映,将扬州城的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巨大的爆鸣声和人群的欢呼声隔着高墙,隐隐传来。
裴澜也走到门边,与楚青并肩而立,望向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夜空。流光溢彩映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或许是爆竹声太响,震得他喉间发痒,他侧过脸,压抑地低咳了几声。
楚青下意识地抬手,想替他抚背。手抬到一半,却见裴澜已止住了咳,目光从璀璨的夜空收回,落在了他的脸上。
庭院里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人立于门廊之下,满城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退潮,隔得很远。
那双黑眸子像两口映着漫天星火的古井,清晰地倒映出楚青的轮廓,燃烧着此刻被烟火点燃的某种灼热而陌生的东西。他忽然向前倾身,动作快得让楚青来不及反应。
一个带着硝烟味和淡淡药息的吻,落在了楚青的唇上。
很轻,很短暂,像一片雪花飘落,带着试探的意味,却又无比清晰。唇瓣相触的瞬间,楚青甚至能感觉到裴澜微颤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皮肤。
一触即分。
裴澜迅速退开半步,仿佛方才那瞬间的靠近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微微喘息着,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薄红。他不敢再看楚青,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夜空中炸开的另一朵巨大烟花,只有紧抿的唇角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方才那瞬间并非错觉。
楚青僵在原地,唇上那一点微凉带着药味的触感,如此清晰。他看着裴澜故作镇定的侧影,看着他被烟火映照得明暗不定的轮廓……胸腔里那颗心,在短暂的停滞后,猛地撞击起来,一声声,沉重地敲打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满城的烟火还在盛放,将夜空渲染得如同破碎的琉璃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