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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舅爷来了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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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住在同一个生产队的兄弟俩,可王红旗兄弟俩的家隔着近乎一里路。因王锦旗的房子盖在村里规划的新地界,而王红旗那一套还是祖辈传下来的老房子。这老房子杵在一片耕田里头,前看不到树,后挨不着庄,天地间孤独存在着。
当初调整生产队的时候,也是看王红旗是王锦旗的兄弟,这才划到二分队来——其实说白了,谁都不想管他。
所以虽然是大过年的,王家前后左右却并没有什么过年的氛围,只有远处的炮竹声和小孩子的嬉笑声远远传来,提醒着一年的轮回又来到。
姚菁十分不喜欢过年。
从前她作为一个孤儿,过年过节总是被迫去给人家表演节目,来换取一些“善捐”。在姚菁心里,这种事本质上是一种交换:姚菁献上美丽舞蹈和诚挚祝福,对方收获感谢并发放善心物资。
姚菁自认为自己是个对血缘或感情十分无情的人,所以她并不感谢那些善心人,她更愿意卖命跳舞或发言,让自己觉得自己并非“被施舍者”,而是资源交换的一方——她用这种思想来支撑自己的自尊心。
她六岁的时候,被姚家领养,从此改名姚菁。在这之前,她在福利院大概叫做“静静”或者“晶晶”又或者“菁菁”这样的名字。六岁之前的记忆她已经非常模糊,甚至记不起一件具体的事情,但姚家领养时替她写下“姚菁”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一辈子不能忘怀。
她是被“家庭式领养”的,即她大部分的生活依然在福利院度过,只是姚家每年定向为她资助一定的钱来帮她读书生活。逢年过节,他们会接她去一起过节,甚至有一次还去国外旅游。
后来,姚家举家移民,也就中断了对她的领养——他们甚至没和她提前商量一下,说消失就消失了。从那以后,她失去了家人,也失去了感知温暖的心。
直到她遇见了宋宁远,她才又重新打开自己的防护盔甲。宋宁远沉稳内敛,简直是天赐她的一个良人。她还记得他们确认交往后的第一个年,两个人分食一块自制的蛋糕,坐在窗前看江州焰火漫天......
不敢再想。
亲情也好,爱情也好,总之得到的时候有多感动,失去的时候就有多惨痛——甚至丢了命。
要是这样对比,姚菁和王二花,真可算作半斤八两。姚菁自嘲着。
王一贵在黑暗中摸索着放炮,但怎么也点不着——大概是从哪里捡来的别人已经放过的。
姚菁觑了他一眼,正好和他对上眼儿,他立即喊:
“婊子,小婊子。”
姚菁无奈叹了口气,她又不能去和王一贵打嘴仗,他又听不懂。可日日在这糟心的污言秽语下生活,也是种折磨,可想而知要是二花活过来,大概也痛恨这个家,痛恨过年吧!
不过毕竟是过年,比往常的日子还是有些变化。
先是祖母庄氏摇摇摆摆地来了。庄氏手里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三斤猪肉,揭开盖布给大花和二花都看过,低声说:“这肉不要被你二婶子瞧见,做成臊子吃汤面能吃好久。你莫给一贵糟蹋了,要藏好。”
大花红了眼眶子:“奶——这——这——”大概意思是不想偷摸着受庄氏的好处,怕从桃花听见了不好。
庄氏仍旧把肉盖起来,说:“可怜丫头,别说话了。你姐妹两个都在,快把家里好好打扫打扫,也免得你舅爷来时不好看。”
“舅爷?舅爷是谁?”姚菁想问,但没开口。
大花听了,把肉藏起来,和姚菁两个开始收拾黑窝棚。
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难道被烟熏了十几年的墙能刮白?还是那被王红旗弄烂了的桌椅能翻新?——只不过扫扫地,让家里看上去不至于太糟糕罢了。
正收拾着,从桃花来了,她是来送春联。明明是一家人,明明婆媳两个人都是来送善心,结果一个从东面来,一个从西面来,彼此并不知道就算了,还相互防着。
从桃花把春联放在炕上,脱下一只棉布手套来,指点着大花:“这是找村委王干事写的,花了我一番心血,比买的强。到明儿了你就熬点浆糊沾上,别让你舅爷来了笑话。”
她说完这些,在地上跳了跳,抱怨道:“这屋子和冰窖似的,到处是黑灰。你爹也是,有了钱光知道喝酒,也不知道去弄些炭来,烧柴烧得满屋子都是灰!”
大花用破棉袄蹭了蹭冻红的鼻子没接话。
从桃花又说:“我本意想给你们拉点炭过来,可今年炭贵死了,我们烧的还是去年的。我给你们预备了三天的炭,年三十你们拉回去,叫人串门的时候看着也像话。虽说咱家亲戚少,可到底过年都是要走动,你可看着你爸,别闹什么乱子,大过年叫人不好受。”
大花点点头。
从桃花又恨铁不成钢地教育侄女儿们:“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骑着三轮车去城里转一转。城东拆迁,那些人家的桌子椅子,乃至于柜子镜子都不要,怎么不收回来用?”
送从桃花出门时,姚菁才看见,从桃花就是去城里“收东西”去了,三轮车上满满的破旧桌椅,真不知道她一个女人,怎么靠人力拉回来的。
临走时从桃花又说:“去城里你们不方便,去后湾还不方便?后湾子有些树根不是很好吗?你们拉来烧总也好过烧这些草杆子。”
从桃花说的是秋日里一场雷雨把后湾的树劈死了几棵,就停靠在地头上。王锦旗锯开树干拉回了家,树根就放在原地。王锦旗有一辆四轮,拉树比较方便,但是王红旗只有一辆板车,连牛马骡子驴等牲口也没有一头。
从桃花愿意把树根让出来,也是恩德一件,可大花和妹妹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弄得动那玩意。
从桃花走后,大花姐妹俩正商量着怎么弄回那树根,一灵又蹦蹦跳跳地来了。她虽动作轻盈,但并不代表她很高兴来这里。她站在院子里,都不愿意进屋去,隔着黑黢黢的窗户,一边张望一边说:
“大姐姐二姐姐,妈妈叫我来告诉你们,舅爷来得比计划快,说是年三十也要和我们一起过。妈说,你们那时也要来——对了,妈说,到时候别穿得太过寒酸,在舅爷面前要有个整齐样子才好!”
大花答应了两声,一灵就去了。
姚菁很无奈:“今儿一天,就尽听这个舅爷了,舅爷是谁呀。”
大花斜着眼睛看着妹妹:“你的脑袋伤得利害,连舅爷是谁都忘了?”
姚菁心想我连我妈是谁都记不得,还能记得什么舅爷呀?
大花把肉洗了,一边切一边说:“舅爷其实不是亲舅爷——他不是咱奶的兄弟。他从前当知青的时候下放来我们这里,和大舅爷拜了把子。舅爷后来恢复了身份远远走了,但时不时还记挂着咱们。后来咱爷爷奶奶退休金的事情,就是他帮的忙。”
“你见过他?”姚菁一边烧火,一边问。
“小时候来过一次。”少见的,大花眼里有了光芒,“舅爷是个好人,又知书达理,又疼爱小孩子。那时候他来,居然不忘给我这样的人买礼物——他没忘了我这样的人。我和你,和一灵,三个人是一模一样的一袋子东西,有吃有喝,还有棉袜子手套子。尤其是你,二花,舅爷很喜欢你,你居然能忘了他吗?”
姚菁又问:“舅爷姓什么,叫什么,做什么工作的呢?”
大花一概不知,只说:“咱们这样的人,怎好去问这些。只知道舅爷那时候很苦,家里大约没什么亲人,咱奶和大舅爷对他好,所以他总记挂着咱们这。”
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姚菁琢磨了一下,心想这个年总算是有意思起来了。穷如王红旗,原来也有盼头,舅爷的到来或许能帮自己改变一下当前的困境。姚菁心中泛起一丝期待,火光映照着她微红的脸庞,也照映着她心里对舅爷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