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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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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的阳光漫过汀兰水榭的飞檐,将听澜堂前的廊下晒得暖融融的。沈疏桐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上,手里捏着一卷闲书,目光却落在堂外那几株新抽芽的玉兰上,心思半点也没在书页上。
周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垂首道:“公主,人都带来了。”
沈疏桐将书放在一旁,声音淡淡:“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五个穿着灰布太监服的少年鱼贯而入,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沈疏桐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指尖在书页上无意识地摩挲,当她的视线落在最后一个人身上时,却微微顿住了。
那人也跪着,背脊却不像旁人那样佝偻得几乎贴地,而是透着一种微妙的挺直,仿佛只是碍于规矩暂时屈身,让人莫名觉得,他并未真的臣服。
“抬起头来。”沈疏桐的声音打破了堂内的寂静。
五个小太监依言抬头,唯有最后那人慢了半拍,抬眼时,目光极快地与沈疏桐对视了一瞬,又迅速垂下,可就那一瞬间的锐利,却像针尖似的,刺进了沈疏桐的心里。
那人正是谢琰和,他几乎折腾了一整夜,用香粉将脸和脖颈反复涂抹,直到肤色变得与寻常太监无异。换上宫里太监穿的衣裳,故意将袖口磨出毛边,甚至提前练习了太监走路的姿态,努力让自己显得畏缩些。
可常年在军中养成的挺拔身骨,哪是一夜就能压下去的。更何况,他此刻低着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堂上那道审视的目光,带着公主特有的矜贵与挑剔。
沈疏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招手让周嬷嬷低头,贴在她耳旁说:“你从哪找来的人?不像是宫里的。”
“老奴没全在宫里找,有几个是托宫外人找的,我怕宫里人暴露公主的计划。”周嬷嬷声音同样压得很低。
原来如此,想来这个高大的太监应该就是宫外来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沈疏桐直勾勾地看着谢琰和。
他喉头微动,用刻意压细的嗓音回道:“回公主,奴才叫小和子。”
“小和子。”沈疏桐轻轻重复了一遍,指尖在椅扶手上敲了敲。
谢琰和的心提了起来,害怕自己被看穿。
沈疏桐没接着说话,目光转向其他四人:“你们既想来我这汀兰水榭当差,就得知道规矩。我这里不比别处,嘴要严,眼要活,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她突然话锋一转,“可若是有一天,陛下亲自来问,逼你们说我是不是真的病了,你们该怎么答?”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跪在最前面的太监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其余几人也慌了神,有的低头盯着地面,有的暗自手指抠地,显然没料到公主会问这样刁钻的问题。
皇帝的威严谁不怕?真要是被陛下逼问,怕是吓都吓破胆了,哪还敢隐瞒?
沈疏桐的目光冷冷扫过他们,最后落在谢琰和身上:“小和子,你说呢?”
谢琰和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刻意的怯懦,语气却异常沉稳:“奴才以为,陛下是真龙天子,最是体恤公主。若陛下真问起,奴才便说公主这些日子确是清减了,夜里总睡不安稳,太医说需得静养些时日,还请陛下宽心。”
他没直接说“病了”,也没说“没病”,只捡了“清减”“睡不安稳”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既应了沈疏桐要“装病”的由头,又把话往“陛下体恤”上引。哪个皇帝不爱听体恤子女的话,这般回答,既不会让皇帝起疑,又守住了秘密,比那些“誓死不说”要高明得多。
沈疏桐的眼中全是满意,这小和子倒是比其他几个看起来机灵。
她没再追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周嬷嬷,留下最前面那个和小和子吧。其余人,从哪来的回哪去。”
其余三个小太监如蒙大赦,磕头谢恩后匆匆退了出去。前面的小太监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喜色,只有谢琰和依旧垂着眼,仿佛刚才那个巧妙回答的人不是他。
“你们俩,先去偏院候着,晚点让绿箩教你们府里的规矩。”沈疏桐放下茶杯,起身往内院走去,经过谢琰和身边时,脚步微顿,“小和子,往后做事,仔细些。”
谢琰和心头一凛,低头应道:“奴才遵旨。”
直到沈疏桐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才缓缓直起身,掌心已沁出薄汗。
第一步,算是成了。
汀兰水榭的偏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一间朝南的小屋分给了小禄子,谢琰和则被安排在隔壁的耳房,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旧木桌,比他在边关的军帐还要简陋。
谢琰和擦净半边脸,露出原本麦色的皮肤,与另一边的惨白形成鲜明对比。
当务之急,是找到长姐生前在宫里走得近的人。来之前,他已托人打听到,生前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春桃,被调到了汀兰水榭做浣衣妇,这也是他进公主府的原因之一。
傍晚时分,绿箩来教规矩,无非是些伺候公主的禁忌:公主看书时不能出声,递东西要用双手,走路要轻等等。
谢琰和一一记下,态度恭顺得挑不出错,绿箩是个细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便移开了。
入夜后,汀兰水榭渐渐安静下来。谢琰和借着去后院打水的机会,悄悄绕到浣衣妇住的厢房。月色朦胧,树影婆娑,他缩在一棵老槐树下,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见一个穿着青布衣裳的宫女提着水桶出来,正是春桃。
他低低唤了一声:“春桃姑娘。”
春桃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桶差点掉在地上,看清是他后脸色骤变:“世子,您怎么来了?这里是公主府,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我有急事问你。”谢琰和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长姐去世前,跟宫里哪位娘娘走得近?又跟谁结了怨?”
春桃的眼圈红了,嘴唇哆嗦着:“世子爷,瑾妃娘娘的事都过去了,您就别再查了,宫里的水太深,小心淹了自己。”
“我必须查!”谢琰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长姐绝不是病逝的!你告诉我,绝不会牵扯你。”
她慌忙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瑾妃娘娘生前,常去大行皇后宫里走动,两位关系极好。至于结怨,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李贵妃一心想得宠,但从前有大行皇后在,她便没有可能。”
谢琰和的心震了一下,长姐与大行皇后交好,而李贵妃很有可能记恨大行皇后,从而连带着针对长姐,难道两人的死,都与李贵妃有关。
“还有别的吗?”他追问。
春桃摇摇头,泪水掉了下来:“我知道的就这些,我毕竟不是瑾妃娘娘的贴身丫鬟,能听到的不多。”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春桃脸色大变:“有人来了,世子爷快躲起来!”
谢琰和迅速隐入树后,春桃慌忙擦了擦眼泪,提着水桶匆匆离开。
来的是绿萝,她本是按公主的吩咐,来取一件洗好的披风,却远远看见一个小太监跟春桃说话,还隐约听到女子的抽泣声。她放轻脚步走近,想听听两人在说什么,可等她走到树旁时,那小太监早已没了踪影,只剩一地凌乱的脚印。
绿箩皱着眉,看了看春桃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树后的阴影,转身快步往内院走去。
寝殿里,沈疏桐正坐在窗边翻看着探子送来的消息。
“公主,”绿萝推门进来,脸色凝重,“奴婢刚才去取您的披风,看见新来的那个小和子和春桃在说话,春桃似乎还哭了。”
沈疏桐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们怎会认识,你有听到说什么吗?”
绿萝回道,“等我走近时,两人已经走了,一个字也没听到。”
沈疏桐皱眉思考,夜黑风高,老槐树下,孤男寡女,春桃还哭了。
“莫不是对有情人?!”她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
“啊?春桃和一个太监?”
“啊什么?你看小和子跟其他太监一样吗?他能来当太监入我公主府,肯定是有原因的,春桃就是这个原因!”
“公主,这对吗?”
“我说对就对!小和子今天表现还算机灵,正好装病无聊,我们来撮合撮合他们!”沈疏桐笑得像只小狐狸。
“好吧。”
她当然不是为了玩乐,她这不学无术的性子演了这么多年,可不能叫人看穿了去。正好小和子人还算机灵,今日若随了他的愿,来日或许可以一用。
……
谢琰和回到耳房时,心还在怦怦直跳。刚才绿箩的脚步声他听见了,虽然及时躲了起来,但他敢肯定,对方一定察觉到了什么。
他坐在木桌前,借着微弱的月光,反复回想春桃的话,总觉得两人的死有关联。
而瑞安公主,作为大行皇后的女儿,她对母亲的死,就没有一点怀疑吗?
或许真的一点没有,坊间传闻,她作为大行皇后与皇帝唯一的女儿,除了继承到其母后姣好的容颜,其余长处一点不沾边。整日吃喝玩乐,没心没肺,不论学什么都不行,可以说是蠢笨不堪。
谢琰和的目光落在窗外,主院灯火通明,想来公主还没睡,或许留在公主身边,不仅能查长姐的死因,还能找到大行皇后死亡的线索。
可前提是,他必须取得公主的信任,不能让她察觉到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接近她,最初是带着目的的。
接下来的几天,谢琰和几乎把“谨慎”二字刻进了骨子里。
沈疏桐爱清静,他便总是待在不起眼的角落,随叫随到,却从不多说一句话。她看书时,他会提前备好热茶,温度不烫不凉,刚好入口;她去水榭作画,他会提前擦净石桌,研好墨,连笔洗里的水都是新换的;她偶尔挑剔茶太浓,他下次便会少放半分茶叶;她说砚台不够光滑,他夜里便用细砂纸偷偷打磨。
小禄子笨手笨脚,常常出错,每次都是谢琰和不动声色地帮他圆过去。小禄子感激不尽,渐渐对他放下了戒心,闲聊时说起公主的喜好:爱吃城南那家铺子的杏仁酥,喜欢海棠花,夜里偶尔会做噩梦等等,谢琰和都一一记在心里。
沈疏桐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这小和子可真是深情,为了留在她这公主府,可谓是尽心尽力。
这天午后,沈疏桐在水榭里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写到“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时,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团。她皱了皱眉,放下笔。
谢琰和适时递上干净的宣纸:“公主,换一张吧。”
沈疏桐看了他一眼:“你认识这字?”
谢琰和不敢看他:“奴才以前在书房外听先生教过,知道这是王右军的字。”
沈疏桐来了兴致,“那你说说,这字好在哪里?”
这若是换了别的太监,怕是早就慌了神。可谢琰和却略一沉吟,缓缓道:“奴才不懂书法,只觉得这字看着很舒服,像春风吹过,不刚硬,却有韧劲。”
这话虽朴实,却意外地贴切。沈疏桐挑了挑眉,重新拿起笔:“倒还有点见识。去,把我院子里那盆墨兰搬来,放在窗边。”
“是。”谢琰和应声退下,转身的瞬间,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信任,是一点点建立起来的,而他有的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