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7、抱抱瓶装人

　　会客室只剩下吴睦仪和706两人了。706将几个椅子挪回原位。吴睦仪也动手帮忙。
　　“溜溜，你的下一个工作是什么？”
　　“哦，公司昨天刚通知下来，医院那边人手不够，要把我和705借调过去一段时间。”
　　“医院？你们在医院做什么工作？”
　　“护士啊。”
　　“原来你们算是护士。”
　　706有些诧异地看看她，没说话，就好像每个不太聪明的人都应该明白照看解冻人的工作人员是护士的一种。
　　“医院在哪里？”
　　“马路对面。时珍园。”
　　“那你还是周末休息吗？”
　　“是隔一天上一天班，三班倒。我是早班，705是晚班。夜班事情比较多，他们会让熟手做。”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吴睦仪的房间走去，又是进电梯，又是出电梯。
　　“我听到你们的人聊起一个地方，叫水晶城。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好像还挺好玩的。”
　　“我们有时候也会去。”706说到这里，卡了一下，“以后只有我和705两个人去了。”
　　“你可以带我去吗？”
　　706愣了一下，看了看她，一时未置可否。
　　吴睦仪原本细长的眼睛瞪了起来，嘴也噘了起来：“不行吗？难道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谁也不认识谁了？”
　　“当然不是。”706不解地皱了皱眉，“我们已经认识了，除非失去记忆才可能变得不认识。”
　　吴睦仪已经对她从字面理解人家意思的习惯见怪不怪了。
　　“我是说，我们不算朋友吗？”
　　“你可能还是不太了解。一般来讲，B级人只会和B级人做朋友。”
　　“那解冻人呢？只能和解冻人做朋友？”
　　“通常是这样的，因为你们之间比较容易沟通。”
　　“我跟其他解冻人也并不容易沟通啊！你没听赵镭反复说吗？我是世界上最老的人！我和其他解冻人之间也有很大很大的代沟。”
　　706困惑地皱起眉眯起眼：“我觉得你和陆可可没什么代沟啊。虽然她是个孩子，但你们聊得挺好。”
　　“那和同龄人之间的交流根本就不一样。”
　　“同龄人……你觉得我是你的同龄人？”
　　“你几岁？”
　　“27岁。”
　　“我31岁，四舍五入，这不就算同龄人吗？”
　　“呃，你31岁？”
　　吴睦仪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意思？你想说我其实已经237岁了？”
　　706摇摇头：“你看起来很年轻，甚至都不像有30岁。但是……你真的弄不明白吗？到今天为止，你是我的客户。”
　　吴睦仪的脸冷了下来：“我当然明白。”
　　她说完，走进了自己房间，并且在706进去之前就猛地关上了门，差点关在706脸上。706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抬起手，想敲门，停在了半空。
　　不能进706的房间，她就没地方去，只好去敲陆可可的门。没人应门。她给705发信息，却得知705已经带陆可可回家了。
　　*——我今天剩下的工作量将在家完成。*
　　706没办法，只好回去敲吴睦仪的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吴睦仪脸色冰冷，开门后就转身回进屋里。
　　房间加上配套的洗手间一共大约有20平米，配有单人床、写字台、衣柜等家具。706进来的时候，吴睦仪的床上摆着一堆东西，地上是一个打开的箱子。她正在把这些东西一一放进去。这些东西全都来自盛仁的慈善部。更准确地说，这些东西都属于那些解冻后不久就死去的人。他们的行李还在，又没有健在的家人认领，东西就被回收、消毒、重新利用。除衣服和用品之外，吴睦仪还领到了一些文具、本子和几本书。
　　706没什么事做，就随便看看。写字台上有一本盛仁集团的宣传册。这宣传册到了吴睦仪手里，算是倒了霉，边缘几乎被画满了涂鸦。最初，吴睦仪的手部力量尚未恢复，画出来的线条哆哆嗦嗦。现在，她的笔触已经变得十分流畅。她画的东西大部分都圆乎乎的，有些能看出来是小女孩、小男孩，甚至老爷爷、老奶奶，有些能看出来是小猫小狗，但也有些706看不出来是什么，只知道不是人，是某种动物。这些东西有的端端正正，有的嘴歪眼斜，还有的少一颗大门牙或是只有一只眼睛。在过去几周里，706有时候会问她画的是什么，所以现在已经稍微有点经验了。
　　“这是外星人吗？”706指着一个头上长了一根独角的东西问。
　　“那是独角兽。”
　　“独角兽是外星动物吗？”
　　“不是。”
　　“地球上的？你们那个时代的？现在灭绝了？”
　　吴睦仪瞪了她一眼，夺过宣传册：“别乱动我东西。”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需要请‘经理’来处理吗？”
　　706觉得自己挺机灵。在这里，她没说“天玑盛仁”，而是说“经理”。这是她从李世杰那里得到的灵感。她知道过去时代的人对服务不满意的时候会找经理来处理。她这样说，吴睦仪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果然，吴睦仪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她。706嘴角上扬，露出一个顽皮的微笑。她现在有时候会在吴睦仪面前抛开职业的面貌，流露出日常状态。她发现这一招总是管用。
　　吴睦仪果然不生气了。她摇了摇头：“不用了。你说得对。我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工作。”
　　她的神情有些落寞。706静静看着，若有所思。
　　吴睦仪说：“你听说过吗？小鸡从蛋壳里出来，遇到的第一个人，或者第一个动物，它就会认为是妈妈，会紧紧跟随。”
　　706点点头：“好像听说过。”
　　“也许解冻人也一样。我们也是从壳里出来的。虽然其他B级人也都服务周到，虽然705和你长得很像，可我和陆可可还是都更喜欢你。因为我们出壳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是你。”
　　706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就什么都没说。
　　吴睦仪对她微微一笑：“但对你来说，这就是一份工作。你不想把工作和生活混为一谈。我完全能理解。”
　　706抬头看着她。吴睦仪比她高，两个人都站着，她必须抬头才能看到吴睦仪的眼睛。而吴睦仪总是微微低头看着她，还常常带着一种包容的表情。706有时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甚至做错了事，但吴睦仪都没有指出，更没有向公司反馈，而是默默容忍了。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错觉。
　　吴睦仪说：“放心，我会给你五星好评的。我还打算给你写一段长评。毕竟，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706低着头，没说话。她不知道那样的长评会不会对她有好处。公司已经给了她1000元奖金，应该不会再因为一条长评给她更多奖金了。不过，如果吴睦仪出去说说盛仁的好话……
　　“如果你真要写长评……”706边说边想，“能不能写类似这样的话：‘从工作人员的行为可以看出盛仁公司以人为本的理念。我会向周围人推荐盛仁公司。’”
　　吴睦仪有些诧异，随即微笑点了点头：“行，就这么写。不过，盛仁还有竞争对手吗？”
　　“有啊！还有忠缘信托医药集团啊。在你之前，最长冷冻纪录就是他们的。而且，我听说他们还有一个和你同一年冷冻的人，还没解冻。那人是12月冻上的。”
　　“哈！我不在乎那个纪录，又不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话说，全世界只有五百万人，居然在冷冻医疗这一块还有竞争！真不可思议。”
　　706眨眨眼：“五百万人挺多的啊。”
　　吴睦仪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没说出来，只是笑了笑。
　　706又说：“而且现在每年都保持着1%至2%的人口自然增长率。未来市场会越来越大。还有，现在冷冻不光是为了治愈疾病。有些人身体健康，也选择冷冻。有些好朋友会选择一起冷冻，约定好在多少年后一起醒来。”
　　“所以冷冻成了一种时间旅行？”
　　“对。”
　　“可是风险很大啊。战争、自然灾害、人为破坏，都有可能毁掉冷冻胶囊。冷冻本身也有风险。”
　　“当然有风险。但其实旅行本身就有风险啊。交通事故、恶劣天气，还有人在山里迷路，坠崖，还有被海浪卷走的。可人们还是会旅行。”
　　“但冷冻是有去无回的旅行。”
　　“确实是。”
　　706注意到，吴睦仪脸上又出现了一丝落寞。也许她又在想念她的父亲、她的时代了。吴睦仪看向她。目光刚一相交，706就赶快低下了头。她可不想被客户发现在偷偷看着人家。
　　“你喜欢旅行吗？”
　　“喜欢。”
　　“你会和谁一起旅行？705？”
　　“应该是吧。以前我们都是和姐妹们一起。八个人、六个人、四个人、两个人。”
　　“就没和其他人一起旅行过？朋友呢？”
　　“没有过。我的朋友也都有自己的姐妹。虽然姐妹之间也各不相同，但毕竟住在一起，生活习惯比较一致，也知道彼此的脾气秉性。”
　　“那你说的‘好朋友一起冷冻’指的是……”
　　“当然是A级人。B级人要冷冻，需要支付A级人三倍的价格。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B级人冷冻的案例呢。”
　　“三倍价格！为什么？”
　　“是天玑经过复杂的计算决定的。”
　　吴睦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就像要用目光在她身上刻印出什么。她慢慢地说：“你应该明白，这是一种……种族主义。”
　　706微微一笑：“你们那个时代的种族主义，是自然人之间的种族歧视。但B级人不同。人造子宫问世之前很多年，人类的生育意愿持续走低。如果没有人造子宫、生殖细胞的强制捐赠政策和基因镌刻技术，就不会有我们的生命。繁育中心培育我们，就是用来服务A级人的。就像……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养牛场养牛就是为了屠宰来吃的，那不能算残忍。因为如果没有养牛场就不会有那么多牛的生命。”
　　吴睦仪微微皱着眉，眼中流露出怜惜。706不知所措。
　　“可你不是牛。你是人。”
　　“我知道我是人，可道理是一样的。”
　　“我知道道理是一样的。可你是人。”
　　吴睦仪说着，做出了一个令706惊骇的举动——她拥抱了706。
　　706从吴睦仪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气味。谈不上是什么。或许有浴液的花果香味？或许是生态大灾难之前长大的自然人特有的味道？
　　这是一种706从没闻过的味道。当然，她也根本没有近距离闻过别人的味道，哪怕是她的姐妹们。
　　“呃，你这是干什么……”
　　706局促地从吴睦仪怀里挣脱开。她不敢太用力，显得没礼貌，可是如果忍下去，真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而她被人搂着实在是浑身不自在。
　　吴睦仪放开了她，非但不尴尬，反而露出一种胜利般的微笑。
　　“看，你是人，不是机器人，也不是牛。机器人和牛不会因为被拥抱而不好意思。”
　　706无话可说，只是低着头，下意识地离她远一点。
　　“你们出瓶之后总有人抱过你们吧？”
　　“也许吧。我不记得了。”
　　“你记忆里就没被人抱过？”
　　706摇了摇头：“我想应该是被抱过。我有认识的人在做保育员。她们经常需要抱那些走路不稳的孩子。”
　　“走路不稳？在你的认知里，抱孩子是为了……搬运？”
　　706呆呆地看着她：“还能为了什么？”
　　“为了爱呀！”
　　“爱不一定要抱着啊。保育员确保每个孩子受到公平的待遇，健康长大，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都要抱，那就太累了。只要都不抱，就是公平的，孩子就不会因为待遇不公而长大后性格扭曲。”
　　吴睦仪目瞪口呆：“一个保育员要照顾几个孩子啊？”
　　“一个人要照顾四个。”
　　“好吧。在我看来四个孩子还是能抱得过来的。再说，小宝宝那么可爱，不需要别人说，我见了就想抱。”
　　706认真想了想，然后说：“你看，我就说嘛，自然人和B级人就是会这样，鸡同鸭讲。也许陆可可和你一样。”
　　吴睦仪怔怔地注视着她，目光里似乎有几分怜悯。
　　出院手续中的一项，就是把临时借用的手机还回去。
　　负责回收手机的机器人贴心地提示：“如果您需要购买手机，从仲景园西门出去后，右手边就有一家手机店哦。”
　　吴睦仪苦笑一声：“手机要多少钱一部？”
　　706说：“贵的便宜的都有。我陪你去看看吧。”
　　“你陪我？你的工作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吴睦仪不无讽刺地说。
　　“我本来就要下楼，正好顺路。”706好像根本没听出来讽刺的意味。
　　手机多种多样，有传统的长方形，有可折叠的，有超薄的，有半透明的，还有手环型，可以在胳膊上投影出屏幕。
　　“投影的就是看起来好玩，其实不实用，屏幕不清晰。”706说，“我一直就用长方形的。”
　　“是啊，长方形不就挺好嘛。”
　　而且，长方形的还最便宜，799元就能买一部，超薄的也不过1998元，不到一名护士月薪的三分之二。吴睦仪觉得价格挺合理。
　　“看来刚才赵镭给我的钱这么快就要花掉了。”
　　这时，706说了一句令吴睦仪愕然的话。
　　“不用。我送给你。”
　　“啊？那不合适。别。”
　　“就当我也给你捐钱了。选一个1000元以下的吧。”
　　吴睦仪的眼眶湿润了：“可是，我的命都是你救下的。”
　　“那跟买手机不矛盾吧。”
　　706眨眨眼，看着她，好像真的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吴睦仪选了最便宜的手机，799元，还送一张电话卡。
　　她们走出手机店，就看见那位来接吴睦仪的志愿者已经站在约好的奶茶店门口。把吴睦仪交接给志愿者，706就挥手道别，朝不远处的宿舍楼走去。
　　吴睦仪久久看着她的背影，琢磨着她说的那句“再见”，是否意味着她真想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