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采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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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睦仪和706到达会客室的时候，灯光已经布置好了。摄制组由一个人和两个机器人构成。人是A级女人，也就是记者；机器人是两个摄像机兼摄像师。
吴睦仪接受采访的时候，706就在旁边看着。同样在旁陪同的，还有冷冻中心的公关专员，肤色黝黑的张彩丝。在吴睦仪看来，张彩丝基因里的非洲成分很高，而她的名字却又是这样，这让她感到有点好笑。
记者自我介绍为“赵镭”。她的脸型立体，皮肤白皙，眼窝深陷，蓝色的头发非常垂顺，在肩膀上方荡来荡去。她的眼影也是蓝色的，与发色呼应，但眼珠是浅灰色。她的西装是浅蓝的，剪裁极为合身，突显了她的身材曲线。因为妆很浓，吴睦仪有点看不出她的本来相貌，只觉得她举手投足带着一种凌厉的气场，与顺服且淡定的B级人截然不同。
“吴女士，首先祝贺您安全解冻，并欢迎您来到我们这个时代。”
“谢谢。我很荣幸，也很感恩。”
“您已经成为历史上已被证实的最长寿的人类个体。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当初是为什么选择了医疗冷冻呢？”
“我很感谢已成为历史的蓝色未来医疗冷冻公司、佩里尔医疗冷冻公司和永恒信托投资公司，也很感谢盛仁集团医疗冷冻中心。不过，其实我想还是‘最长冷冻时间’更确切，而不是‘最长寿个体’。毕竟我还活着，谁知道我寿命是多长呢。”
坐在其中一个机器人身后的706听到这句，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哦，呵呵，您说得对。不过目前已经是最长寿了呢。”赵镭似乎很想坚持自己的说法。
“你是说即使我现在就死也是最长寿了哈？”吴睦仪十分直白，“那也有道理。”
赵镭脸上挂着职业的笑容，看不出尴尬。她提醒吴睦仪继续回答：“可以和我们分享您的故事吗？”
“我29岁的时候被确诊为去分化型软骨肉瘤，接受了各种治疗，肿瘤也一度缩小过，但后来还是复发了，且发生了肺转移。当时医生要给我做手术，需要截肢并切除肺的一部分，术后还要进行化疗和放疗，预后也不太乐观。刚好我听说蓝色未来当时推出了冷冻这个服务，就想，既然我的时代治不好我的病，那不如赌一把。实际上你们这个时代——我是说现在这个时代，也还没有彻底治愈的办法。我现在服用的靶向药能够有效抑制细胞癌变，而且72小时才需要吃一片，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已经很感恩了。”
“哦，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一句，有些观众朋友还不知道，吴女士并不是因为匹配到了彻底治愈的疗法而被解冻的，而是因为欠费满一年。您有没有想过求助于慈善机构呢？”
“在过去一周里，我大致了解了一下这方面的信息。像我这种情况其实并不罕见，但解决方法其实非常有限。因为我们在签署冷冻协议时就已经明确要自行承担因欠费而提前被解冻的后果。目前，只有极少数案例符合慈善机构的资助条件，比如能够为慈善机构带来明显的曝光度和捐助金额。大部分案例都是靠自己工作挣钱，慢慢分期偿还欠费。我想我应该也是采取这种方式。”
“您可能还不熟悉，在我们这个世界人口只有五百万人的时代，我们是唯一一家电视台。换句话说，全世界人口只要看电视，就都会收看我们的节目。您其实可以通过我们的节目向观众朋友募捐。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在节目中及网络上发布您的捐款账号。”
吴睦仪有点意外。她不太清楚在她的那个时代，电视台是否可以这么做。
“呃，如果您觉得这样合适的话，我当然没有意见。”
“这没什么不合适的。130万元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个小数字。您可能还不知道，我们的时代已经基本消除了贫富分化。我来之前特意查了一下资料，在您冷冻的那个时代，全世界1%的人口掌握着全世界99%的财富。而现在，大家的收入和生活水平都差不多。这也意味着并没有所谓富可敌国的人。”
“原来如此。消除了贫富分化，真厉害。”
“不能说完全消除，应该说是差异很小。那么，您来到我们时代一周了，觉得和您以前的时代相比，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呢？”
“其实我这一周都没有走出过盛仁总部的仲景园，所以对整个社会的认知还仅限于网络，并不直观。”
“就说说您印象最深的吧。”
“嗯……食物。我不太习惯。当然，我才刚吃了一周，可能还需要时间。”
“我们现在的食物可是天然的哦！我听说你们那个时代有很多食品添加剂。当然，那是因为你们那时候世界人口超过八十亿，食品质量很难保证。而且，自从皮革尔菌事件之后，地球物种多少都发生了变化，包括农作物在内。”
“是的，这我也听说了。我并没有批评的意思，请不要误会。实际上，我小时候的一些食物，在我长大以后味道也不同了。比如番茄和玉米。为了保证产量和适应环境变化，农作物经常需要进行基因改造，所以味道变化是很正常的。”
“还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差异吗？有没有文化冲突？”
“大概就是关于胎生的话题吧。我在冷冻中心接触到的现代人绝大多数都是你们所说的‘瓶装人’。说实话，这个名称我到现在还有点觉得好笑。因为那时候我们所说的瓶装一般指的是液体饮料。总之，每次我和他们聊起胎生的话题，就有一种互相难以理解的感觉。”
吴睦仪说到这里笑了笑，然后继续：“实际上，我本人的母亲是在生我的时候发生羊水栓塞过世的。在瓶装人看来，这很不可思议，他们一方面很同情我母亲，另一方面又难以相信有女人会冒着生命危险去生孩子。
“我从小没有母亲，这在我那个时代是很少见的，所以我其实是有一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童年，也因此得到了一些老师和同学的特别关照，当然也遇到过恶意的嘲讽。但在我周围的B级人看来，没有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
“哦，还有，自然人和野生人这种词我也觉得很新鲜。这也让我想起赫胥黎的……哦，对不起，请你把这句话剪掉吧。我不该提到赫胥黎。你们的时代好像很少有人知道他。”
“您说的是一个历史人物？”
吴睦仪心想：居然连电视台记者这种知识分子都没听说过赫胥黎，而网络上明明有这本书，说明并非禁书。看来只能说我真是个老古董！
“您不知道？那太好了，就当我没说吧。”
“那好吧。您接着说就行了。”
另一边，得知受过大学教育的记者也没听说过赫胥黎，706心里挺高兴。她本来以为是自己孤陋寡闻呢。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赫胥黎写的那本《美丽新世界》到底讲了什么。如果她好奇，当然可以问吴睦仪。但她并不是很好奇，所以也没想起来问。现在吴睦仪又不小心提到，倒是有点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想，也许有一天闲着没事了，还是可以问一下。
她坐的位置可以看到摄像机器人的取景器。那个取景器是给电视编导看的，但赵镭没有带编导来，于是706有时候会看看取景器。取景器的屏幕比手机屏幕大一些，十分高清。从那个屏幕里看到的画面与肉眼所见略有不同，颜色更鲜明，灯光柔和，画面干净。
吴睦仪在那个屏幕里显得更好看了。她看起来很放松，但又比平时要端庄，看不出丝毫紧张，讲话流利，笑容自然。706甚至觉得她和那些娱乐业的明星没什么区别。当然，如果是明星，应该会去垫一垫鼻梁，再稍微填充一下嘴唇，让自己看起来基因更丰富……
总之，吴睦仪虽然长得不像这个时代所流行的女明星，但她更有特色，更天然，或者说质朴。
“我们的节目已经接近尾声了。我听说吴女士擅长画画。不知你想不想在节目的最后给我们展示一下您的画技呢？”
“怎么展示？”
“您想怎么展示都可以。我包里有平板电脑。如果您愿意，可以在上面直接画。”
“您有纸或本子吗？”
“纸或本子？哦！您想展示最传统的画画技法？那难度可太大了！”
赵镭说着，从自己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本子上还别着一根笔。
“我没有铅笔，只有水笔。顺便说一句，这个本子还是去年电视台发给我的‘最佳记者’奖品呢。”
“哦，那我还是不要在上面乱画了。”
“没事！您现在可是国宝级的人物——只要您活下去，就会一直保持最长寿人类的纪录！留下您的墨宝，我的本子可就有收藏价值啦！”
吴睦仪接过了本子，拔下了笔，翻到本子的最后一页。
“请等一下。”赵镭说着，朝那个拍摄全景的机器人招招手，“2号机，来拍一段特写。”
2号机灵巧无声地滑过去，镜头对准了吴睦仪手中的本子。706在好奇心的趋势下悄悄跟到了2号机身后，看取景器。2号机巧妙地将吴睦仪的侧脸、握笔的手和本子的空白页都拍到了画面里。吴睦仪嘴角扬起一丝笑容，熟练地动笔画起来。线条流畅，弧度优美。她只用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女子的头型，看那发型和脸型，显然就是她面前的记者赵镭。然后她画了五官和坐在椅子上的身体。虽然笔画很少，但十分生动，把赵镭的神情动作都捕捉到了。
706只见过吴睦仪画那些圆鼓鼓的卡通人物，就是她当年能卖出几百万份的那些东西。那些往往是动物或假想生物的可爱版，706觉得有些千篇一律，不太理解二百年前的人为什么那么热捧。
而今天，706才真正开始佩服吴睦仪的画技了。
“画好了。”吴睦仪把本子交给赵镭。2号机不用吩咐，自动撤回原来的位置，706赶快躲开，以免挡了它的路。
“我的天呐！”赵镭看着本子，之前还职业化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本能的惊诧。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可能都不到一分钟吧？哦！吴女士，您太厉害了！太厉害了！”赵镭举着本子，在1号机和2号机前面轮番展示，“朋友们，看看，纯粹凭一支笔画成这样，而且还没有涂改！”
吴睦仪又惊讶又好笑。
专访结束后，冷冻中心公共关系专员张彩丝快步走过来：“赵镭女士，我刚刚接到董事长的邮件，能否请您在后期制作的时候，加上一段字幕？”
“哦？什么内容？”
“董事长说，董事会刚刚决定，要给吴女士免掉欠费的五年内的滞纳金，并给她打八折。也就是说，只要她在四年内还清，就只需要还104万。”
“哇，宇文先生太慷慨了！就冲他的慷慨，还有吴女士的画技，我要做第一个给她捐款的人！各位，我当着你们的面操作。我要捐1000元！”
张彩丝、706和化妆师小N鼓起掌来。吴睦仪则是一边鼓掌一边鞠躬。
个人转账1000元，可谓慷慨。她知道，虽然赵镭是A级人，从事的也是A级职业，但既然这个社会已经“基本消除”了贫富分化，那么一个电视台记者可能也不会比706的收入高太多。
盛仁能给她的欠费打八折，她当然庆幸。然而，想到四年内得凑够104万，她又觉得这好像也没比130万容易到哪儿去。
摄制组走后，张彩丝走过来，对吴睦仪说：“吴女士，你回去之后就可以收拾行李办理出院了。出院手续也很简单，在房间内的屏幕上操作就可以。B706会协助你。另外，欠款的分期偿还方案很快会发到你的邮箱，是按照新的金额计算的。请别忘了电子签名。”
“肯定不会忘的。万一我忘了，你们肯定也有办法提醒我。”
吴睦仪脸上带着戏谑的微笑，但张彩丝却完全没有想陪她说笑的意思，只是保持着职业的笑容，厚实的大嘴唇优雅地向上勾着。
“那我就先告辞了。祝你生活愉快。”
邮件来得特别快。吴睦仪打开看了看，总额104万，每月要还两万多，四年内没有滞纳金，这些都和张彩丝刚才说的相符。但是，张彩丝刚才可没对赵镭提到，四年之后如果没还完，要交多少滞纳金。
“……如果截至2394年5月14日尚未还清，则从2394年5月15日起，每月除应还金额之外，还须交纳滞纳金。滞纳金金额为剩余欠款的10%。”
“如果您逾期未能偿还欠款，不但会产生滞纳金，而且还会在您的社会信用评级中扣除相应的分数。在现代社会，社会信用评级关系到您生活的方方面面。请务必重视按时还款。”
她摇了摇头。就好像她是来自什么野蛮时代似的！在她的时代，信用也很重要啊！
同时，她还有种预感，那就是她如果四年内还不完欠款，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采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