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8、人类的善意

　　陪吴睦仪前往新家的志愿者，是个高大健美的A级人，很年轻，看起来像亚洲人与非洲人的混血。她穿着一身白色带黄边的短袖长裤运动套装，露着黝黑而结实的胳膊，翘臀长腿。1.73米的吴睦仪对她说话都得抬头。
　　“吴女士你好，我叫水谷枝。今天由我陪你去入住新家。”
　　“你好。在我们出发之前，能不能请你陪我再回一趟仲景园。我想在办事大厅里查询一点东西。”
　　“好。”
　　于是两人重新回到解冻人办事大厅。在过去一周里，吴睦仪一直想单独来一次这里。出于某种原因，她不想让706和她一起来。但是她没有找到单独来的机会。
　　她在终端机前扫描了自己的身份码，然后输入了一个名字：裴天婺。
　　等了大约两秒，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对不起，您无权查看此信息。
　　她叹了口气。其实她知道会是这样，可还是忍不住想试一次。她回头看看那个志愿者水谷枝。少女站在离她很远的位置，大概是表示尊重她的隐私。
　　“需要帮助吗？”水谷枝问。
　　吴睦仪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仲景园，朝天车站的方向走去。
　　“你是学生吗？”
　　“是的。十一年级。”
　　“做志愿者是学校要求的？”
　　“的确。但我自己也想为社会服务。”
　　诺元市的街道，看起来虽然陌生，但和吴睦仪所熟知的那些城市街道并没多大区别，甚至连建筑物都并不显得很新——其实这城市有年头了。有些墙面有彩绘，也不太鲜艳了。天很蓝，空气也挺清新。街上的人不算多，都很遵守交通规则。过马路时红灯亮起，哪怕没有车，行人也都乖乖等着。汽车一律没有尾气，应该都使用的是清洁能源。很多汽车顶上有个大圆盘。她问水谷枝那是什么，水谷枝说那里面有螺旋桨。
　　“水谷枝，你是日本人吗？”
　　“呃，我们的时代没有日本人。我的姓确实来自日本文化。但我的基因包括日本、中国、西欧、俄罗斯、北非，很多地方。”
　　“我知道，你们这个时代的人都是这样。当人口从七八十亿骤降到四百多万，肯定会这样。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会有一个日本姓氏？”
　　“哦，这是我母亲的姓氏。她虽然有多种基因，但她姓水谷。看，天车站到了。我们从这里上去。”
　　吴睦仪并没觉得这个时代的轨道交通比她自己那个时代快。唯一明显的优点是，车上所有人都有座位，而且还空余了很多座位。两个人并肩坐在了一大排空座上。
　　“车上人很少，是因为不是上下班高峰期吗？”
　　“对，如果是早上或傍晚，人会多一些。但所有人都会有座位。你是不是想问这个？”
　　“你怎么知道？”
　　“来自皮格尔菌之前的解冻人都认为公交车或地铁里应该有很多人没座位，只能站着。之前有个人告诉我，如果天车里坐不满客人，卖票的收入就抵不上天车的维护成本。我从来没那么想过。你看，陪同解冻人这个工作，很让我开阔眼界。”
　　“是啊，那天车亏本怎么办呢？”
　　“可是天车存在的目的是为乘客服务，并不是为了赚钱呀。”
　　“那，公交系统的工作人员靠什么发工资呢？”
　　“公交系统没有什么工作人员啊。我没见过有工作人员。”
　　“好吧，就算都用机器代替了，机器也要维护啊。”
　　“我真的不知道。也许靠税收吧。”
　　即使在吴睦仪自己的时代，高中生也很难回答这种问题。吴睦仪只好作罢。现在她已经知道，诺元市其实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城市。它的外围有些分散的居住区、工业区，形成了一些卫星城，更远的地方还有自然人保护区、野生人聚居区。再远就是无人区了，是野生动物的底盘。这个世界所有的经济行为都在这五百万人之间进行，不存在外贸进出口。
　　吴睦仪要去入住的公寓是一座松木色的十层楼。之所以说是松木色，是因为它的外墙贴着松木纹的贴面。这样的木纹楼共有三座，颜色不同，另外两座像是胡桃木和红木。实际上，吴睦仪一路上已经看到好几座这种贴面很特别的楼了，斑马纹、猎豹纹和长颈鹿纹的楼房构成了一个小区，还有一组看起来像是长满树叶的，是另一个小区。
　　诺元市，似乎越是边缘地带，建筑越新，造型也更加新奇、鲜亮。大概这座城市也是逐渐扩建的。
　　水谷枝把吴睦仪送到601，按照入住通知上的说明，按下进门密码。门开了，屋里有股味道。什么味道呢？并不难闻，也谈不上好闻。
　　吴睦仪知道，过几天自己习惯了，可能就闻不到这味道了。可是现在这味道让她有点难过。她都没来得及细想，这气味本身已经勾起了她的一些遥远的记忆。
　　小时候，爸爸工作繁忙，很晚回家，家里只有她和姐姐两个人。姐姐从小就不喜欢她，她为了不让姐姐生气，经常去邻居家。邻居家的孩子和她同岁，但不在同一个学校。邻居家一进门就有类似这样的味道。
　　那是一种别人家的味道。属于别人。去多少次也不会属于自己。
　　她的卧室门上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欢迎回家。
　　“你的室友真好。”水谷枝说着，帮她把箱子拿进房间。房间大约有十平米，有床，有桌椅，有柜子。足够了。
　　“那我走啦。别忘了给我打分。”
　　“谢谢你。”
　　公寓里只剩吴睦仪一个人了。她从刚才闻到那个味道的时候就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人。邻居家孩子上高中后就搬走了。她再也没见过他们。她上大学之后，就很少回到以前的家了。后来姐姐上班的地方很远，搬出去住了，爸爸则将房子卖掉，换了郊区的大房子，有个花园可以种花、养狗。吴睦仪有时会去那个家，但那里也像是别人家。再后来，爸爸找了个女朋友，住在了一起。一个男人为了照顾两个女儿，孤寂了二十多年，周围人都说他不容易。可是，自从那位孙阿姨住进了那个房子，吴睦仪更不觉得那是她的家了。也是从那时开始，姐姐和她开始有话说了。对孙阿姨，她们都喜欢不起来。
　　她二百年前的网盘早就不能登录了，那里面留存的老照片也都没了。她的行李箱里原本有个相册，也没了。她努力想在脑海中显示出爸爸和姐姐的样子，图像却总是不清晰。
　　她掏出手机，给706发信息，告诉她自己已经到新家了。
　　706还没回复，却把她和陆可可、705拉了一个群。吴睦仪忽然感到心中暖暖的，瞬间泪湿了眼眶。
　　*706：周六有人想去水晶城吗？*
　　*陆可可：我！*
　　*705：算我一个。*
　　*吴睦仪：那肯定还有我呀！*

　　晚上五点多，吴睦仪的一个室友回来了。这是个小个子女生，看起来像吴睦仪那时代的东南亚人，高眉骨，大眼睛，塌鼻梁，短脸型，身高不足1.6米，黑黑瘦瘦，却显得很有能量。她的发型类似于波波头，没有刘海，发梢挑染成小麦色。她把手中的一大袋东西放在地上。
　　“嗨！吴睦仪，对吗？你就是那个冷冻时间最长的人！我们听说你要来，都很开心。我叫波莉·怀恩。”她说着，伸出手。
　　吴睦仪和她握手：“你下班很早啊。”
　　“我在小学做音乐老师。”波莉指指那个大袋子，“我买了一些食材。你会不会做饭？”
　　“呃……我可以帮你打下手。”
　　“好啊，我们一起吧。莫墨宁要六点多才能回来。让她负责刷碗好了。”
　　两个人一边洗菜做饭，一边聊天。不一会儿，吴睦仪就了解到了许多信息。
　　波莉·怀恩是在大结盟时期冷冻的。吴睦仪现在已经知道，大结盟时期世界上的国家都在疯狂结盟，最后只剩下六个国家。那时候，不同的超级人工智能系统已经在统治全球，各国政要都依照人工智能的指令做决策。也就是说，主张结盟的其实是不同的人工智能系统。那个时期从2196年持续到皮格尔菌爆发的2215年，而波莉是在2200年冷冻，在2388年解冻。她属于六国中的东太平洋联盟。
　　“我在康复中心学‘历史概览’的时候学到过那个时期。我记得那时候世界上还有七十多亿人口，没有发生战争，好像是全世界大团结的感觉。就连历史上纷争不断的中东地区都成立了亚伯拉罕联盟。你不知道，这在我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
　　“我们的生活确实过得不错，世界和平，经济繁荣。应该说ASI很会治理。唯一让人担心的是生育率在逐年下降。乐观的人认为这是生活水平高的必然结果，悲观的人则认为这意味着经济即将下行。不管怎样，我是没赶上经济下行的时候，也没赶上最可怕的皮格尔菌大爆发。我原本是乐队的钢琴手，是在生活很好的时候突然病倒的。渐冻症。不到一年，我就从活蹦乱跳变成只能坐轮椅，后来只能用脑机接口操作电动轮椅，还每天都要注射当时唯一有点抑制作用的药剂。我父母和我严肃地谈了一次，最后决定将我冷冻。我冷冻的时候25岁，还有个弟弟20岁。是的，我父母生了两个孩子，在那个时代算是功勋父母啦。总之，我弟弟也很爱我，并没有因为父母把家里大部分财产用于冷冻我而提出异议。我是在他们三个人的含泪送别下进的冷冻胶囊。”
　　“我们从皮格尔菌之前时代来的人，都很幸运。”
　　“是啊！我父亲和弟弟都死于皮格尔菌感染。我母亲幸存到2220年。我没有查到她的死因和死亡的确切日期。我估计是跟核辐射与环境污染有关。”
　　“你解冻后这几年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的。我的室友已经换了好几个。最早的室友做了文保员，现在常驻在秘鲁。后来还有个室友算是个计算机天才，到一座荒无人烟的算力中心去工作，住到那附近去了。还有个室友，冷冻之前从不做饭，解冻后竟然发奋学做饭，现在在高档餐厅做厨师。你要知道，人类做厨师的餐厅可要比机器做厨师的餐厅贵得多。不光是我们解冻人这么说，连现代人也公认还是人类厨师做饭更好吃。”
　　“那是必然的！”吴睦仪笑了，“机器又没有味蕾！”
　　“对嘛！哦，一会儿你要见到的这个室友，莫墨宁，她做的是一份B级工作，在动物园做饲养员，专门负责大型猫科动物。”
　　“哇！狮子老虎之类？这么危险的动物，现在还需要人类亲自照顾吗？”
　　“你不知道，动植物都需要人类照顾。机器人也可以，但人类照顾的效果更好，特别是照看新生幼崽。人类照顾的，存活率更高。植物的话，人类照顾的就更容易开花，不容易死。”
　　“因为人类有爱。”
　　“想必是这样。”
　　“对了，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但周围除了不食人间烟火的B级人就是十二岁的小孩子。今天终于可以问你了。你解冻两年了，在这个时代有没有谈过恋爱？”
　　“哈哈！”波莉摇摇头，“没有。我之前倒是有过一个喜欢的人，但他有个感情很好的女朋友，我就直接放弃了。谈恋爱这件事，在我看来，与时代无关，就看缘分。”
　　“也是啊。”
　　“你长得这么漂亮，很快就会有人追你的。哦，何况你还是冷冻最久的人，这个头衔可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正如波莉所说，她们把饭做好的时候，莫墨宁刚好回来。她是个胖乎乎的姑娘，蓝色眼睛，金棕色头发，圆脸粉扑扑的。比起波莉，莫墨宁显得有些内向，但波莉告诉吴睦仪，她门上那个纸条就是莫墨宁写的。
　　“我来自2230年，算是皮格尔菌的幸存者。我的基因里确实测出了抗体。”莫墨宁说话有点慢吞吞的，总是带着憨厚的笑容，“我当时的疾病是肥胖症。别惊讶，那不是闹着玩的。我最重时体重190公斤，有一系列并发症，其中最危险的就是睡眠呼吸暂停症。医生预言我如果不能成功减肥，就活不过30岁。我试过很多方法都效果不佳，反弹比减肥还快。医生都说我需要进行复杂的内分泌治疗，而当时这样的实验还在初步阶段。为了符合冷冻标准，我又突击减肥几个月，还签署了一个附加的免责声明，因为体重过大的人冷冻有风险。但我挺过来了。我是去年1月解冻的，仅仅接受了一个月的内分泌治疗，配合科学饮食和适量运动，体重就持续下降，在半年里减了40公斤，后面速度慢下来，停在了75公斤，已经稳定维持半年多了，而且那些并发症都没了。虽然我看起来还是挺胖的，但对比自己以前，现在真的不胖。”
　　“你现在就是不胖。”吴睦仪真诚地说，“而且看起来很健康。”
　　“我力气很大的。经常要抱小虎崽。有空你们去动物园，我抱小虎崽给你们摸。比猫还要可爱。”
　　她们边吃晚饭边收看晚间新闻。果然，吴睦仪的采访播出了。两个室友比吴睦仪还要兴奋，好像觉得自己认识了名人。她们俩当场每人给吴睦仪打了500元。
　　“你真上镜！你比那个主持人还要好看！”
　　“对哦，如果我是男人，我就给你捐一大笔钱，然后约你见面！”
　　当晚，吴睦仪回到自己房间里，犹豫很久，终于打开了银行账户。
　　在过去三个小时中，她竟有32笔入账！备注包括但不限于：“捐款”，“绵薄之力”，“祝你康复”，“欢迎来到新时代”，“帮你还债”……
　　加上赵镭那笔捐款，她今天入账了16450元。
　　躺在床上，她第一次感到：这个时代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