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4、五百万人

　　从地下室里，人们能听到地面上大型机械清理废墟的声音。
　　地下室虽安然无恙，但必须把压在上面的东西清开，再把坍塌的走廊打开，才能把地下室的人接出去。虽然从表面上看，大楼还剩一半，但其实内部已经垮塌得不成样子了。清理还需要很长时间。
　　这是705告诉706的。705和另外几名同事已经回到了冷冻中心的废墟上方，就在停车场那里等待。一旦通道打开，她们会立即接手，帮忙照看解冻人。
　　706真希望那一刻快点到来。她已经搀扶着九个人里的八个上过厕所了，还有一个，是个十四岁的男孩，叫丹尼尔·吕。他睡梦中尿在了自己的胶囊里，羞愧到不愿下地。
　　经过了一夜的睡眠，解冻人们基本都不愿意再躺着了，而是坐了起来，有的还会扶着胶囊站一会儿。吴睦仪就扶着胶囊站着，反复试探着把重心在两脚之间移动，时不时摸一摸右小腿。
　　“你的骨肉瘤原先是长在右边胫骨上的。现在疼吗？”706问。
　　“有点疼。不过，以前可比现在疼多了。那时候的医生差点给我截肢。截肢或冷冻。我选了冷冻。”
　　“解冻之前注射的药剂能缩小你的肿瘤。记得9号上午11点吃一片药。”
　　吴睦仪点点头，忽然问：“能不能告诉我，我还欠你们多少钱？”
　　“130万元。”
　　“那是多少钱呢？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3000元左右。”
　　“嗯。在普通饭馆吃一顿饭，大概要多少钱？”
　　“如果是吃一碗鸡蛋面，5元左右。”
　　“这么便宜！这么说来，130万元很多啊！那这药多少钱一盒？”
　　“3000元一盒。”
　　“我看了药的说明书，上面说耐药平均出现在第73个月。”吴睦仪脸上还带着微笑，但微微发颤的喘息声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为了好算，就按72个月吧。一盒3000，可以吃3个月，72个月就是72000元。也就是说，在这72个月内，我要挣出130万元，还给你们公司，还要挣出72000元用来吃药。如果我想继续活下去，另外还得攒够第二次冷冻的钱。这还不算生活开销。”
　　“找到工作之前可以领取失业补助金。每月550元。”
　　“哈，我算算，每天三顿都吃5元的面，一天就是15元，一个月就是450元。房租水电费呢？电话费网费？”
　　706从没有为钱发过愁。她从还是胚胎的时候，就已经有铁饭碗了。她听吴睦仪这么一算，才意识到没钱之艰苦。
　　“那些没多少钱。另外，我建议你不要想那么远。”
　　听了这句话，吴睦仪竟然笑了起来。706不解。
　　“溜溜姐姐，我的账上还有富余的钱吗？”
　　706走过去，点开胶囊上的屏幕，教陆可可如何登录和查询余额。陆可可还有1万元的余额。
　　“看这里，有个协议。这是你的监护人当年和信托公司签的协议。你可以打开来查看。据我的经验，这1万元是用于你的康复和安家。除了这1万元，信托公司那里应该还有你的一笔信托。那笔钱可以用于你的生活、教育。到时候段毅主任会派人帮你处理的。”
　　吴睦仪忽然问：“死人账号上会显示什么？”
　　“死去的冷冻者账号是无法访问的。”
　　“那他们的信托公司呢？”
　　“信托公司会根据他们当初签的协议处理遗产。寻找继承人，如果没有继承人，协议上一般也会作出约定。”
　　“不知道埃里克·蒙哥马利有没有继承人。”
　　“他？”
　　“万一他遗产很多，又有单身继承人，我就可以跟那人结婚。”
　　吴睦仪表情喜滋滋的，白日梦做得挺高兴。
　　706看得直发愣。她分不清这女人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但是，很遗憾，婚姻制度已经被废除了。”706选择了实话实说，“不过，虽然法律不承认婚姻关系，事实婚姻的家庭形式还存在，特别是在自然人保护区。扰乱理性的激情也仍然存在。如果他陷入某种困惑，自愿替你还钱，也还是可行的。”
　　吴睦仪笑起来：“扰乱理性的激情？陷入某种困惑？哈哈哈……还有，你说什么，自然人保护区？听起来就像野生动物保护区。能参观？”
　　“旅游业为他们创收不少呢。”
　　吴睦仪又笑了：“好吧。我昨晚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在想，当初我真是求生欲太强了。其实啊，与其孤零零活到这个时候，欠一屁股债，再孤零零地死，还不如当年就死在爸爸身边，将来还能和爸爸葬在一起。可是听你这么一说，你们这个时代还真挺有意思。我又有点不虚此行的感觉了。”
　　706皱了皱眉头。
　　“怎么啦，小溜溜？你不理解我想和爸爸葬在一起？因为你没有父母，是不是？”
　　“我确实没有父母，也不认为死后葬在什么地方、和谁葬在一起有什么要紧。但我从认知层面是了解自然人的家庭结构和感情的。”706困惑地说，“至少我以前认为自己是了解的。可是，你的情绪好像很复杂。我有义务帮助你调节情绪，因为好的情绪有利于你的康复。可是我分不清你的情绪到底是好还是坏，就没法帮你。”
　　吴睦仪看着她，微微蹙眉，又嘴角带笑，就像在看着一个即怪异又可爱的东西。
　　706说：“你的表情也很难看懂。”
　　“你可真像个机器人。”
　　吴睦仪说着，在她胳膊上捏了捏。706胳膊上的肌肉很有弹性。
　　“是个可爱的机器人。”吴睦仪继续说，“动机特别好，可又无能为力。”
　　706低下头，思索了一阵，抬起头对她说：“你好像认为自己不可能活过73个月。但这有些悲观。73个月是平均数。你的耐药性可能会在更久之后出现。”
　　“也可能是更快出现。”
　　“我知道。但你可以选择乐观一点。”
　　吴睦仪又笑出声了。她爬上胶囊床，坐在上面，拍拍旁边：“坐吧。”
　　“我的衣服不干净，会把胶囊弄脏的。而且我不累。”
　　706并不在意有没有地方可坐。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想该怎么帮助吴睦仪。
　　现在她明白了，吴睦仪不高兴。吴睦仪认为自己几年内就会死，不可能支付得起二次冷冻的钱。这样的人不可能高兴。她那些笑，都不是开心的笑。706以前也见过解冻人的苦笑，但吴睦仪的苦笑和他们的不一样。她的苦笑更不易分辨，更像真笑。
　　而且，她的笑……很美。
　　706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B级人也要接受美育的。小时候，在课堂上，老师会带着他们欣赏古代名画，特别是印象派的风景画。还有风景照片、精美的手绘漫画、绚丽的合成图像等等，让他们感受色彩与线条之美。
　　至于人的美，他们也能欣赏，只不过他们从来都不在意。他们每个人都是3-10个同卵多胞胎之一，也就是说，他们周围，每一个他们可能认为美的人，都还有2-9个副本。那几个人，长相几乎一样，性格、动作与谈吐却多少都有区别，给人的感觉也会不尽相同。这种亲身体会，加上思想的灌输，结果就是他们从小就知道长相没那么重要，不该以貌取人，更不该被美丽的外表迷惑。
　　706之所以吓了一跳，就是因为她担心自己有被迷惑的危险。
　　于是她离开吴睦仪，去过问其他人的状态，并提供相应的帮助。她必须一视同仁，不能厚此薄彼，这是她的职责所在。

　　除吴睦仪外，还有一个人需要服药，就是李世杰。李世杰的药是每24小时吃一片。那个男孩丹尼尔除了尿床，似乎精神上受到了某种刺激，害怕被人靠近，更别说触碰。天玑盛仁判断他需要心理干预，但这只能等到他们离开地下室之后。在天玑的建议下，706保持着距离，同时尽可能向他提供帮助和支持。706也很快摸清了其余人的情况和秉性，不辞辛苦地照顾他们，并按照工作手册向他们介绍当今社会的情况，回答他们的各种问题。
　　就这样，706和九个解冻人在地下室里度过了四十多个小时，然后通道终于打开了。救援队将冷冻胶囊一个个搬了出去，把人一个个抬了出去。
　　706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她当然不用人抬，踩在水泥块上，连蹦带跳地跑向旁边的停车场。在那里，医疗队搭起了凉棚，为救援队员和获救者提供医疗服务。
　　吴睦仪特意观察那对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姐妹。只见她们距离远时互相挥手，朝着对方跑去，但并没有像吴睦仪想象的那样拥抱在一起。705生气地在706胳膊上使劲打了一下。706捂住了胳膊，没说话。
　　每个解冻人都得到了一个轮椅，每人由一名B级人照管。冷冻胶囊则被公司回收运往诺元市内的盛仁总部。盛仁已经在总部大楼里腾出一层，放置胶囊，并为解冻人提供后续的康复服务。
　　从废墟里被营救出来的解冻人，加上照看的B级人，全都上了大巴，拉往盛仁总部四座园区之一的仲景园。他们下车后来到的第一处，是仲景园一进门左手边的解冻人办事大厅。在这里，解冻人可以领取到社保卡和“无收入证明”，凭证可以入住福利公寓，领取失业补助。
　　人们一边等待证件办理，一边聊天。
　　“这次死了几百个冷冻人。虽说是不可抗力，也真是损失惨重。”705说道，“系统通知说，我们被暂时调去康复中心了，一对一照顾这波解冻人，同时学习康复技能。”
　　吴睦仪和陆可可原本都想让706推着，但706只能推一个人。她很自然地接过了吴睦仪的轮椅扶手，陆可可就归了705。陆可可起初似乎还有点不乐意，但很快就释然了：“你们俩肯定要经常在一起，那我还是能经常见到溜溜姐姐。”
　　“溜溜姐姐？”705一脸懵。
　　“那你就叫小五姐姐吧！可以用舞蹈的舞！”陆可可说。
　　吴睦仪说：“真是孺子可教啊。”
　　706注意到陆可可病号服胸前的口袋上画着一个小人。她凑过去看，是个简笔画的小女孩，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就像陆可可本人。
　　“这是刚才睦仪姐姐给我画的。”陆可可说，“可爱吧？她说她以前专门画各种可爱的人物，然后做成玩偶，能卖出几十万件，上百万件，最多的卖出了两千万件。所以她才有钱把自己冷冻起来。”
　　“两千万件！”706不敢置信，“现在全世界的人口才五百万。”
　　吴睦仪呆住了。
　　705说：“八十亿人口的时代，钱一定特别好赚。”
　　“怎么会？”吴睦仪抬头看看705，又看看706，脸色因震惊而苍白，“怎么会全世界只有五百万人？”
　　“我知道！”陆可可抢答，“因为皮格尔菌。2215年，邪恶科学家皮格尔释放出了一种实验室合成的致病菌，感染了整个地球。皮格尔菌破坏了人的消化系统，感染的人吃多少都还饿，最后世界上大部分人都饿死了。除了被派去火星的五千人，地球上就只剩一千万人没被感染。幸存者体内天然带有某种对抗这病菌的物质。我们都是那一千万人的后代——除了你。”
　　705说：“那场灾难破坏了地球的生态环境，还因为人员失守造成了大规模的核泄漏，很多畸形儿出生，还有很多人失去了生育能力。过了一些年，人口就减少到几百万了，最少的时候降到了360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天玑统一全球，建立了理性政权的世界国，开展了繁育计划，人口已经稳步回升了。”
　　706说：“想想吧，人口从七八十亿锐减到只有一千万人，还有核泄漏，吴睦仪，你的冷冻胶囊还一直保存了下来，你多幸运啊！”
　　705说：“没错，那场灾难中很多冷冻人都死了。有的直接被人吃了。”
　　陆可可尖叫一声：“被吃了！”
　　705说：“在饥饿的驱使下，人是会吃人的。这在人类历史上并不罕见。”
　　吴睦仪叹了口气说：“是啊。而且还是冷冻胶囊中的人，吃起来应该更没罪恶感吧。”
　　这话让大家都一阵沉默。
　　吴睦仪喃喃自语：“我是2184年冷冻的。我冷冻31年后发生了那场灾难。”
　　说完这话，她抬起头对706说：“能不能帮我查查我爸爸和姐姐是怎么死的？”
　　“这种事可以在那种终端机上查。”706指了指墙边的三台终端机。姐妹俩推着两个轮椅走过去。706先是扫描了吴睦仪的身份码，然后替吴睦仪输入了她父亲和姐姐的名字。系统运转了好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结果：
　　*吴海，死于2192年1月2日，死因是突发心肌梗塞，享年75岁。*
　　*吴悦仪，死于2215年8月18日，死因是皮格尔菌感染，享年68岁。*
　　吴睦仪沉默片刻，看到屏幕下方还有一个选项：查询关联人。
　　“查询关联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即使不知道名字，也可以查询三代以内直系亲属的情况。”706按下那个按钮。这次结果出得很快。
　　*季培里（吴悦仪配偶），死于2215年8月20日，死因是自杀，享年69岁。*
　　*季吴奇（吴悦仪儿子），死于2215年8月15日，死因是皮格尔菌感染，享年37岁。*
　　*金娜·白（季吴奇配偶），死于2215年8月16日，死因是皮格尔菌感染，享年37岁。*
　　*季金麟（吴悦仪孙子），死于2215年8月20日，死因是他杀，享年4岁。*
　　“他杀！”陆可可惊得脱口而出。
　　三个成年人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吴睦仪缓缓说：“如果我猜得没错，是我姐夫不忍心看孩子饿得难受，知道最终难逃一死，给了孩子一个痛快，然后自己也自杀了。”
　　虽然这些人都是在很久以前死的，但想象那全家疯狂进食却最终饿死的惨状，每个人都说不出话了，心里也都知道在那种时候大概自杀是最好的死法，杀死孩子大概也是一种最痛苦的爱。
　　陆可可轻声说：“我出生的时候，世界上只有410万人。”
　　又是一阵沉默。
　　吴睦仪问：“后来就没有什么大灾难了吧？”
　　陆可可看向706。706说：“世界统一之后，由天玑以算力为基础管理，一直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人口数量也稳步增长。”
　　吴睦仪居然发出一声轻笑：“好一个安居乐业，都用□□炸楼了。”
　　705说：“那只是暴民的个别行为。那些人已经被全部当场击毙了。”
　　陆可可问：“小舞姐姐，可以帮我查查我的家人吗？我弟弟如果活着，应该是98岁。他有可能还活着。”
　　705替她扫了她的身份码，并输入了她父母和弟弟的名字。这次系统只花了两三秒就给出了结果。
　　*陆释，死于2356年1月3日，死因是心力衰竭，享年98岁。*
　　*徐盈，死于2356年10月17日，死因是心力衰竭，享年98岁。*
　　*陆宇平，死于2389年3月29日，死因是脑溢血，享年97岁。*
　　陆可可全家都很长寿，但当她看到弟弟是去年去世的，还是快哭了。705又帮她查询关联人。
　　*陆多（陆宇平儿子），死于2385年3月3日，死因是交通意外，享年53岁。*
　　*陆及文（陆多儿子），死于2390年5月7日，死因未录入，享年35岁。*
　　*陆及武（陆多儿子），死于2390年5月7日，死因未录入，享年32岁。*
　　四个人全愣住了。
　　“兄弟俩同一天死了？”陆可可声音有些发颤。
　　“5月7日？”吴睦仪喃喃地说。
　　705拿出手机，点开一个搜索引擎，用语音询问：“春雨，5月7日发射□□的暴民已经被全部击毙。对吧？”
　　春雨：“是的。暴民夺得□□之后，警方进行了武力镇压，击毙掌握□□的暴民15人。”
　　“那，能不能帮我查一下那15人的名单？里面有没有……姓陆的？”
　　春雨：“有。陆及文、陆及武。均为自然人。”
　　陆可可忽然说：“那，他们的妈妈呢？就是陆多的老婆呢？”
　　705说：“现在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了。关联人指的是三代以内的亲属。这两兄弟的母亲和你的侄子既然不是夫妻，也就不是直系亲属，所以关联人里面没有她。”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当暴民？”
　　这个问题，不光是陆可可这个孩子不解，大人们也无法猜测。
　　705想了想，说：“既然是自然人，有可能是仇冻者，也有可能是人类自治主义者。仇冻者就是仇视解冻人的人。人类自治主义者就是反对由ASI统治人类。但他们都是极少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