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3、想念

　　几个小时过去了，暴民没有再骚扰这只剩一半的建筑。
　　天玑盛仁终于又传来了信息。
　　“B706，请汇报当前情况。”
　　“是。我在B1-012室，这里集中了14个冷冻胶囊，目前有10名解冻人存活，另有4人已死。死因可能是强行活动引发的心力衰竭或脑溢血。没有人受到暴力伤害。这里有电，附带的洗手间仍有供水，但我们没有食物。我包里只有8个能量棒，已经分完了。我们亟需食物。”
　　“房门能否开启？”
　　“可以开启。但外面的走廊坍塌了。也许可以从缝隙钻出去，我还没试过。我是这里唯一能行动的人。”
　　“正在查询物资储存情况。B2-014室有存储物资，可即食的食物包括饼干、水果罐头、牛肉干、能量棒等。请尝试前往获取。”
　　“收到。”
　　走廊虽然被水泥块堵住了，但向下的楼梯还能通过。706顺利到达了B2-014，不一会儿就拎着两大袋补给回来了。
　　“你们的牙应该咬不了牛肉干。先喝八宝粥吧。”她说着，给10名解冻人一人分了一罐八宝粥。分到最后，她发现有一个女解冻人昏迷不醒。她看了一眼那人的卡片。露易丝·马，患有某种罕见的基因病。她也是因为欠费被强制解冻的。她的照看说明上写着：平躺两小时以上可能导致窒息。
　　706伸手到她鼻孔下方。没有呼吸。
　　“B706呼叫系统。露易丝·马，胶囊编号PR2231。她不是我房间的。我不清楚她的情况。她没有自行活动，在胶囊里失去了生命体征。请反馈急救方案。”
　　“请稍候……露易丝·马的疾病尚无有效治疗方案，被强制解冻后极易死亡。无急救方案。已签署不抢救协议。”
　　“收到。目前解冻人只剩9个了。”
　　706说完，就关闭了露易丝·马的冷冻胶囊。对已死的解冻人，她都是这么操作的。胶囊可以充当临时棺材，将尸体与外界空气隔绝开。
　　她拿着最后一罐八宝粥回到陆可可和吴睦仪的胶囊旁边，将八宝粥放回袋子，掏出一包牛肉干，撕开包装，自己吃起来。
　　“喂，我的八宝粥洒了！”一名男解冻人说道。
　　706已经给每人都发了一根吸管，居然还是有人把粥洒了。她无奈地站起身，走过去。八宝粥的罐子就躺在那男人枕边，流出的八宝粥是鼓鼓的一滩。她拿起罐子，将吸管插在鼓起的八宝粥上，另一头塞进男人口中：“吸吧。”
　　男人非常生气：“这是干什么！哪有这种喝法！已经洒了，你还让我喝！”
　　706捏起他的卡片看了一眼，然后说：“李世杰。你已经解冻6个小时了。你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八宝粥一人一罐。冷冻胶囊内部是无菌的，虽然开舱了，但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胶囊内部仍然很卫生。”
　　“没有你这么做事的！你的经理呢？我要跟你的经理通话！”
　　706运了运气。
　　“B706呼叫天玑盛仁。”
　　“请讲。”
　　“你听到发生了什么吗？”
　　“请稍候，正在调取音频。已找到。经计算，现有食物足够你们食用三天，而根据测算，救援人员可以在两天内将你们救出。请将你为露易丝·马准备的八宝粥给李世杰先生。”
　　李世杰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706一句话都没说，把那罐八宝粥打开，帮李世杰把吸管插进去。
　　“给我把这儿清理了！”
　　706没有纸巾，但她在B2-014看到有。为了取纸巾，她又去了一趟楼下。
　　她把李世杰洒的八宝粥清理干净，又给每人发了一包能量棒，并一个个替他们撕开，然后回到陆可可和吴睦仪的胶囊旁边。这里没有椅子，她只能席地而坐。她撕开一包牛肉干，嚼了起来。
　　“溜溜，你怎么这么逆来顺受啊？”吴睦仪问。
　　706边嚼边说：“既然系统说物资足够，多给他一罐也没什么。”
　　“可他对你的态度很恶劣啊！一点都不尊重人。”
　　“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见得多了？每次都这样忍气吞声？”
　　“我没有忍气吞声。别忘了我是B级人，跟你们自然人不一样。”
　　“你是说，解冻人可以任意欺负你？”
　　“我的职责是履行冷冻协议。你们康复完离开了冷冻中心，合同才会终止。为你们服务就是我该做的事。”
　　“就算是服务员也该受到尊重啊。”
　　“也许是吧。但B级人一般没那么在乎这种事。”
　　吴睦仪似乎被这句话打击到了。她停了一会儿，问：“A级人到底是什么？和自然人有什么区别？”
　　“A级人没有经过基因编辑。一般来说，是订制婴儿。将自己的生殖细胞或者干细胞交给繁育中心，在不进行基因编辑的前提下，订制所希望的基因组合。两人订制也行，单人订制也行。比如，两个人，一个偏高一个偏矮，想要高个子的孩子，就写在订制清单上。这样组合出来的就是A级人。他们和自然人的区别也很简单：自然人是胎生的，而A级人是瓶装人，在这一点上和我们B级人一样。”
　　“瓶装人？？”
　　“就是通过实验室培育成胚胎，放入人造子宫孕育。38周出瓶。”
　　“天呐！我明白了，八胞胎当然不是自然产生的！而且也不是胎生的！八胞胎分装在八个瓶子里，对吗？这不是赫胥黎《美丽新世界》里的情节吗！你读过那本书吗？”
　　“八胞胎确实是分装在八个瓶子里的。至于那本书，我没听说过。”
　　“对你来说，算古书了。不，对我来说都算古书啦！你一定会惊讶于作者的想象力。有机会可以读一读。”
　　706稍稍皱了皱眉。她不喜欢读书。她没有耐心坐在那里读书。
　　706还没说话，手环上就响起了天玑盛仁的声音：“B706请注意：《美丽新世界》是虚构作品。可能超出B级人的理解能力。请谨慎选择阅读。”
　　706又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吴睦仪已经惊讶地开口：“这家伙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
　　“这是一个超级人工智能系统，不是人。人才会偷听，天玑盛仁只是……能听到。”
　　“是透过你的手环在听吗？”
　　“还有手机。可能这间地下室里也有可以听的设备吧。”
　　“这么说，你根本没有隐私啊？就算你在和你的姐妹说悄悄话，天玑也在听着？”
　　“我说的话都不怕被天玑听见。再说，据我所知，二百年前已经有类似的技术了。”
　　“是有这种数据搜集系统，但是并不会实时反馈呀！我刚提到那本书，你的手环就提示了，吓我一跳。”
　　706叹了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请原谅，我得去巡视一下其他解冻人了。”
　　陆可可问：“姐姐，《美丽新世界》讲的是什么？能给我讲讲吗？”
　　“你叫我姐姐？我也就比你大一百三十多岁吧。”
　　“那你想让我叫你奶奶？”
　　“呃，算了，还是就叫姐姐吧。《美丽新世界》是反乌托邦小说，在那个故事中的世界，一个受精卵可以分裂成……你知道什么是受精卵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不知道。”
　　吴睦仪沉吟片刻：“这本书好像不适合给小孩子讲。如果那个天玑系统现在还在偷听我们的对话，一定会觉得我这个大人太不靠谱啦。”
　　过了一会儿，706回来了。她站在那两个躺着的人面前，义正言辞地说：“你只想着侵犯隐私的事，可你想没想过，如果没有天玑的监控，我今天对你们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虽然我的基因已经设计成了忠于职守，但人的基因是很复杂的，经过同样的编辑，实际效果却仍然存在一定的随机性。我可能也会有自己的脾气。如果有人对我态度恶劣，我也可能会想要报复。所以天玑盛仁的监听其实也是在为客户服务。”
　　吴睦仪和陆可可呆呆地看着她。吴睦仪小声说：“你这话是说给李世杰听的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向你解释监控的意义。希望你不要再说系统是在‘偷听’。它是在正大光明地听。而且，监控的音频和视频是保存在系统里的，需要很高权限才能调取，我们的隐私并不会被别人侵犯。”
　　706说完，重新盘腿坐在了地上。
　　吴睦仪没再就监控的话题与她争论，而是问：“时间不早了，你没有床，晚上睡在哪儿？”
　　“就睡地上。”
　　“要不，你睡到我的胶囊里来？”
　　“啊？不用不用。”
　　“你看，这里面还是有点空间的。我们俩能挤得下。”
　　“谢谢你的好意。但这行不通。”
　　706说完，从包里掏出牙刷和牙膏，去洗手间刷牙。
　　到了睡觉的时候，她就把书包当枕头，躺在墙角。虽然不舒服，但她确定，这比和吴睦仪挤在胶囊里舒服得多。
　　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硬邦邦的地对她影响不大，但她刚睡着没多久，就被一阵轻声的抽噎吵醒了。她起身来到陆可可身边。陆可可捂着脸，从手指缝里看她，小声说：“我想妈妈了。”
　　706当然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了。她从胶囊抽屉里取出一瓶安眠药，递给陆可可一粒：“是甜的，含在嘴里就行了。一会儿就能睡觉了。”
　　旁边的吴睦仪全看在了眼里，小声说：“小孩子想妈妈，你的办法竟然是给她一颗安眠药？”
　　“我的工作手册里就是这样写的。”
　　“天呐，更像《美丽新世界》了！你给她的是不是嗦麻？”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种安眠药是没有毒副作用的，未成年人也可以服用。”
　　“你们别吵了。我要睡觉了。”陆可可的声音已经变得微弱，闭上了眼睛。
　　“这安眠药的药效真是立竿见影啊！”吴睦仪感叹。
　　“每个胶囊里都有。你要吃一颗吗？”
　　“我不吃。我自己能睡。”
　　706回到自己的角落里躺下。可是，没过多一会儿，她又听见了抽噎声。这次，抽噎声来自吴睦仪。她只好又起来了。
　　吴睦仪侧躺着，把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哭得全身颤抖。706从她抽屉中取出了安眠药，递给她一颗。吴睦仪拿过来，放进了嘴里，还在抽泣。
　　706问：“你为什么哭？”
　　“我想我爸了。”
　　“你已经31岁了。”
　　“那怎么了？”
　　“我的课本上说，青少年通常在青春期以后就会摆脱对父母的依赖，甚至对父母产生反感情绪。”
　　“就算我80岁了还是会想我爸！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死于羊水栓塞，我姐姐因此恨我。只有爸爸疼我……”
　　吴睦仪哭得更伤心了。
　　706看着她，等待药效出现。果然，吴睦仪的哭声渐小，最终睡着了。
　　回到墙角，706却满脑子杂念。80岁还想爸爸？羊水栓塞？姐姐恨妹妹？
　　她开始试着想那五个在直升机上的姐妹。她们死了。世界上再没有她们。她再也无法见到她们，同她们说话。这令她感到难过，但没有难过到想哭。
　　虽然由同一个卵分裂而来，长得很像，但她和姐妹们并没有特别亲密的感情。这不光是因为基因编辑弱化了她们对情感的敏感度，也有后天因素。她们从不曾挤在一个子宫里。她们在各自的瓶子里发育，和许多其他女孩子一起在保育院长大，然后上学。姐妹们和普通的同学、同事没多大区别。
　　几年前去自然人保护区观光，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到自然人的家庭生活。妈妈带领孩子们洗菜、做饭，爸爸妈妈和孩子们围坐一桌吃饭，边吃边聊天，然后爸爸带领孩子们洗碗、扫地、擦地。然后一家人挤在一张大床上，由爸爸讲故事。
　　她还没有疯狂到向往那种生活，但她真的很喜欢看。
　　她掏出手机，给705发信息。她们已经联系过，706知道705被大巴送到了诺元市内的一处临时安置点。
　　*——你想她们吗？*
　　*——想啊。她们就这样死了！直升机上有20个人，就这么都没了！*
　　*——你会想她们想得哭起来吗？*
　　*——哭？我大概7岁以后就没哭过了。你也是。我们B级人都是这样的啊。只有自然人和A级人才会那么脆弱。我们理智、坚强、果敢，这是我们的优点啊。*
　　*——705，我希望再见到你。*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如果局势稳定，我们会回去。你一个人根本照顾不了9个解冻人。你太勇敢了，楼都塌了，你居然没放弃他们！大家都说这消息会让盛仁的股价暴涨，你一定会受到嘉奖。*
　　嘉奖。706喜欢得到嘉奖。她上次得到嘉奖是在很久以前。她得到了一笔额外的奖金，吃到了很美味的龙虾。
　　*——706，如果你得到了嘉奖，我们一起去吃顿好的吧！*
　　*——好啊。可是，如果她们也在就好了。*
　　*——你又多愁善感了！我拒绝多愁善感。想那些没用。睡吧。*
　　*——晚安，705。*
　　*——晚安，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