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11、仇冻者

　　“世界国的公民们，诺元市的居民们，驻守在偏远地区的文明守护者们，自然人保护区的同胞们，早上好。今天是2390年5月27日星期日。我是新闻播报员银铃。首先为您播报两则科技新闻。
　　“新一代核心芯片‘CEL5.0’日前已运至天玑一号算力中心，开始使用。更多芯片正在生产中，将在一个月内运往全球各处的算力中心。不久后，我们将体验到天玑更快的运算速度，更强的工作效率。让我们拭目以待。
　　“火星基地传来捷报。据赫菲斯托斯15号巡航机器人传回的消息，被陨石击毁的火箭发射基地已完成重建，进入测试阶段，最快在今年11月可投入使用。等到下一个地火旅行窗口，即2392年5月左右，火星基地的第一批归侨将可出发踏上返程。”
　　吴睦仪原本低着头搅拌燕麦片和牛奶，听到这里，顿时抬起头看电视。画面里不再有银铃——她最近才知道那是个虚拟人而不是A级人——而是在播放赫菲斯托斯15号传回的视频画面。这还是她醒来后第一次看到有关太空的新闻。只见火星土红色的沙尘中，矗立着一座环形建筑，差不多可以说是变形的、金属材质版的福建土楼，分为内外两个圈，外圈比内圈高出很多，内圈顶部有个旋转的装置。
　　然后，画面切到内景，一名十几岁的清瘦男孩出现在镜头前，有些腼腆地说：“听到这个消息的感想就是很高兴。我希望早日到地球去看看。”
　　他口齿挺清晰，但有种奇怪的口音。口音不重，就是怪。
　　吴睦仪已经知道，在皮革尔菌爆发的年代，已经有了火星基地，原本里面只住了几百名科研人员。皮革尔菌爆发后迅速蔓延，死亡人数呈几何级上涨，生态发生剧烈变化。意识到大难来临的人类决定将人类文明的种子运往火星，于是经过严格的体检，派出了由五千健康人构成的移民舰队，飞往火星。他们在那里扩建了基地，并繁衍生息。经过一百八十多年，得益于一百年前出现的人造子宫技术，如今火星基地的居民人口已经超过了两万。
　　“接下来，是一条有关失踪人员B708的消息。请看来自现场的画面。”
　　刚刚还在想火星人的吴睦仪，听到这句话，差点没端住碗。
　　电视画面切到了一个有些旋转和晃动的航拍画面。画面里可以看到土黄色与绿色构成的山地。
　　“经过长达三个星期的空中、地面全方位搜寻，5月7日冷冻中心袭击事件中失踪的盛仁集团员工B708终于有了消息。昨天晚上八点左右，诺元市警察局11分局接到了一通求救电话。求救者声称在岩壁上的一处裂缝中发现了一名被困人员，并描述了位置。警方迅速派遣搜救队前往。报案者自称是一名居住在野外的未注册自然人，在警方承诺不予强制注册后，才答应带路。随后，搜救机器人在一处距离地面80米的山崖上裂缝中找到了被困者。被困者为女性，已被困超过24小时，经比对确认为B708。”
　　吴睦仪忘记了喘气。现在刚过七点，因为是周日，她的两个室友还没起来。她不想吵醒她们，只想暂时一个人承受这个消息。
　　画面切到了对一名中年警察的采访。警察就站在那片野外地区。
　　“由于地形复杂，被困者的身体卡在岩石裂缝中，我们担心机械手对她造成二次伤害，于是还把专业医务人员用直升机垂下去，才慢慢把她从石缝里转移出来，并固定在直升机专用支架上。被困者生命体征平稳，但处于昏迷状态。经过照片比对和血液检验，我们最终确定这就是B708。”
　　警察的采访中插入了当时的航拍镜头，还圈出一个红圈来告诉观众，那小小的黑影就是被困的B708。
　　“我们在此要向那位未注册的自然人表示感谢。如果不是他提供信息，B708很可能遇难。借此机会，我还想指出，我们尊重所有人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希望那些没有注册的自然人不要因为担心被强制注册或强行安置到保护区就不敢与警方联系。自身遇到危险，或是发现有别人遇到危险，任何人都应当与我们联系。”
　　采访结束，画面转到市内某医院，画外音回到了银铃的声音。
　　“随后，B708被送往盛仁医院救治。盛仁集团董事长宇文厚先生亲自前往医院探望这位不幸的员工。据悉，B708是八姐妹中的一个，她的五位姐妹已于5月7日在暴民□□袭击中不幸丧生。她也是盛仁伊瑞涅冷冻中心逆行者B706的姐妹。”
　　吴睦仪拿起了手机。
　　*吴睦仪：我看新闻了，708获救了！*
　　*陆可可：一大早她们俩就被叫去医院了。睦仪姐姐你今天就要拍广告了，加油！*
　　*吴睦仪：我问问能不能改期。*
　　*706：为什么要改期？*
　　*吴睦仪：现在708情况怎么样？*
　　*706：正在抢救。*
　　吴睦仪估计706不会理解她想去医院。在她的时代，如果有朋友的亲人在抢救，当然也不一定要去探望，但她觉得现在706她们是她最亲近的人，如果可以，她想要提供精神支持。不过，她转念一想，706和705大概根本不会需要什么精神支持吧！对她们来说，大概医生的技术才是唯一重要的。
　　于是她吃了早餐就出发了。今天要去的地方是一处摄影棚，出了地铁再走十分钟就到。

　　时珍园盛仁医院的抢救室外，705和706并肩坐在等候区的软椅上。
　　自从被送到医院，708一直处于昏迷中，身上多出骨折，头部还受到了撞击。昨天山里下过雨，她造成了她的失温。来到医院后，她的生命体征最初是平稳的，医生一直在处理她的骨折。她的头部虽然受到撞击，但脑核磁没有发现颅内伤。所以当时医生的关注点在她的腿上。她双腿膝盖以下都已经出现坏死迹象，医生正准备对她实施截肢手术。但就在准备手术的过程中，她的心脏监护仪突然报警，她的心脏出现了室颤。她被火速推进了手术室。
　　两个小时过去了，手术还没结束。
　　有一名穿蓝色警服的警察也守在医院等候消息。她叫警北兰，自从708失踪，一直是她在代表警方与705姐妹接洽。她的脸棱角分明，有许多青春痘留下的印子，黑色齐耳短发，高高瘦瘦。现在她端着一杯咖啡，与姐妹俩隔开一段距离坐着。
　　警北兰这个名字，意味着她是一名B级人。B级人做了政府公务员，虽然没有升职空间，但如有立功表现，可以得到一个名字作为奖励——名字有规定的结构。如果一直做到退休，名字就终身保留；一旦离职，名字就会被撤销，还会给新警察使用。
　　警北兰接了个电话，挂掉后，走到姐妹俩面前：“刚刚接到局里的消息，天玑的人脸识别系统发现那个报警人的面部轮廓近似于一个尾号为B118的B级人，只是比B118要黑瘦，可能是长期野外生存造成的。B118和几个兄弟远在印度工作，而他还有个兄弟B119几年前参加野外搜救时失踪了。”
　　705和706坐直身体听着。
　　“实际上那个报警人就是几年前失踪的B119。他自称是未注册的野外自然人，但警方从他用过的矿泉水瓶中提取到了他的DNA样本，刚才结果已经出来了，就是B119。”
　　“你是说暴民里还有B级人？”705忍不住问。
　　“其实暴民中B级人并不少见。5月7日击毙的那波人里面就有好几个。他们都为陆及文的仇冻群体卖命。”
　　705和706再次听到陆及文的名字，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
　　“目前我们的人正在全力搜捕B119。”
　　终于，手术室门上的红灯熄灭了。一名医生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他那用轮子走路的的机器人助手。机器人助手已经把自己折叠到半人高，就像个大号行李箱。
　　“你们好。患者B708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我们不得不给她做了截肢手术。”
　　姐妹俩毫不惊讶。作为注册护士，她们知道708那种程度的腿伤，如果不截肢很可能导致全身性的感染，到那时就救不活了。
　　“她可能会在几小时后醒来。请打开手机蓝牙，我的机器人助手将把家属须知发给你们。”
　　家属须知上有详细的截肢示意图，包括截断部分与保留部分的长度、切口最大和最小直径、骨骼最大和最小直径等数据，可供制作假肢时参考使用。
　　除双腿胫骨截肢外，708的尾椎骨折，左臂尺骨骨折，左肩韧带撕裂。
　　下方是一系列注意事项，包括饮食禁忌、用药说明、心理健康事项等。
　　708被送到病房后，盛仁董事长宇文厚亲自来到玻璃墙外探望，并在电视台摄像机器人的镜头前重新分配了706的工作——她被临时从临终关怀病房调到了708的病房，亲自护理她的姐妹。
　　“我想这会对她的康复有好处。特别是截肢病人，更需要家人的支持。”他说这话的时候镜头仍在拍摄。
　　今天来的记者是个男青年。他问：“请问盛仁会帮助B708解决假肢费用吗？”
　　“这个问题将由人事部门按规定处理，涉及工伤认定，还要看具体的保险条款。”
　　已经是中午了。705给陆可可点了一份外卖，刚才陆可可发来消息说已经吃上了。姐妹俩在医院食堂吃完午饭就回到708的病房。708仍在昏迷。
　　两姐妹站在708床边。本该是她的脚在被子下凸起的地方，现在平平的，什么都没有。她的两腿都在膝盖以下截断了，整个身体缩短了三十多厘米。
　　“你腿疼吗？”706忽然问705。
　　705有些害怕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同卵多胞胎的神奇感应，至今也没有科学解释，但她们从小就体验过，虽然次数不多。而这次，当708失去双足横躺在她们眼前，她们同时感到小腿隐隐作痛。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708醒了。是705先发现她睁眼的，一下子站起来，走近她，坐到她身边。706则站在床边。
　　708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目光才聚焦在两个姐妹脸上。她一脸困惑。
　　“708，你终于醒了。”705说，“你感觉怎么样？”
　　“705……”
　　“对呀，是我！”
　　“706……”
　　“嗯，是我。”
　　“其他人呢？”
　　705和706不禁黯然低头。最终还是705说：“很不幸，冷冻中心遭到暴民袭击，她们乘坐直升机撤离时被击落了。”
　　708氧气面罩中起了一层水汽：“死了？她们死了？”
　　705和706微微点头。
　　“是谁送我来医院的？那个人呢？”
　　“是警方的搜救队用直升机送你来的。”
　　“不是他？”
　　“谁？”
　　708没回答，皱了皱眉：“我的腿……我的腿是不是骨折了？”
　　她想抬头，却牵动伤处，疼得没能抬起头来。
　　“你全身好几处骨折和韧带撕裂，还是躺着别动了。”
　　“可是我的腿不动也疼。小腿。两只小腿都疼。能不能叫医生来看看？”
　　705和706黯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们在干什么？到底怎么了？”
　　706说：“你的两个小腿都被截肢了。你感觉到的是幻肢痛。”
　　708愣住了。
　　705说：“没事的。等你养好身体，装上假肢，穿上长裤谁也看不出来。”
　　706说：“是啊，我们不是都见过吗？现在神经连接技术很成熟了，装上假肢跑跳都不成问题。”
　　708沉默片刻，说：“可是要充电。”
　　705和706被她逗乐了。705说：“充电算什么问题呀！三四天充一次总够了。晚上插上，早上就能用了呀。”
　　708却好像仍然觉得这是个问题，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没再说话。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其实门是开着的。站在门口的是吴睦仪和陆可可。
　　“你们怎么来了？”705说。
　　“我拍完了广告，就去你们家找可可了。我们俩一商量，都想来看看，就来了。”
　　706问：“广告拍得还顺利？”
　　“拍摄挺麻烦的，不过总算是弄完了。708已经醒了？太好了。”
　　围绕708的人有四个了，708明显变得有些局促不安。
　　“没事的，她们俩是解冻人。这是吴睦仪，这是陆可可。现在705是陆可可的执行监护人，所以陆可可住在咱们家。”
　　708瞪大了眼睛，皱起了眉头。
　　705说：“如果你不习惯和陆可可住一个房间，我可以和她住。你和706住就行了。”
　　708朝窗户那边转过头，又牵扯到肩部受伤的韧带，咧了咧嘴。
　　705疑惑地看看706，706也是一脸不解。
　　705说：“708，你好像有事瞒着我们。你好像认为会有一个人把你送到医院。那个人是谁？”
　　708没回答，仍然对着窗外。
　　医生来了，带着他的机器人助手。
　　“探视的人有点多呀。”医生面带友好的微笑，“以后每次进来两个人就行了。病房本来就不大。B708，你醒来得很快，这是个好迹象。我是你的主治医师粟伽，你可以叫我粟医生。”
　　粟医生边说边检查她的尿袋，然后掀起被子查看被纱布抱住的断肢。
　　“你的伤虽然挺重，但内脏完好无损，所以不用担心。住院三天，如果没有什么情况，就可以回家休养了。我听说董事长亲自把B706调过来了。”
　　“是的。”706回答。
　　粟医生转头对机器人吩咐：“索尼夫，把用药清单交给B706吧。”
　　“好的。”
　　机器人肚子上的出纸口吐出一张打印好的清单。706接过来，撕掉纸头背部的贴片，将清单贴在墙上的“抬头板”上。所谓“抬头板”，就是让人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板子，比墙壁屏幕省电，比电子版方便。每个病房都是这样的。
　　“医生，我想一个人静静。”708忽然说。
　　“当然可以。各位，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交给B706你们还不放心吗？”
　　吴睦仪意识到自己和陆可可有点自讨没趣，赶紧拉着小女孩出了病房。705虽然不用在这里工作，但还站在原地没走。706犹豫了一下，追到走廊里。
　　“呃，不好意思，让你们跑一趟。708她可能是太累了。”
　　吴睦仪微微一笑：“你也没让我们跑呀。其实我们是来对你和705表示支持的。不过显然这有点多余了。”
　　“支持？”
　　706有些困惑，但随即摇了摇头，就像要把自己脑中的困惑甩开。
　　“谢谢你们了。”
　　就在这时，病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喊：“解冻人都给我滚！”
　　706都没听出那是708的声音。可是那总不会是705在喊，只能是708。三个人全都呆住了。
　　“708你这是怎么了？”这回是706的声音。
　　708没再说话，而是在呜呜地哭。
　　706已经差不多二十年没见过708哭了。她们都一样。没有什么事会令她们哭出来。哪怕是五个姐妹死去了，一个失踪了，她和705也没哭过。她们会难过，但不哭。哭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像……呕吐。她偶尔也会肚子不舒服，或是晕车，但很难达到要呕吐的程度。
　　“那个，我们先走了，你进去看看她吧。”
　　吴睦仪拉着陆可可匆匆朝电梯走去。
　　706回到病房里。708已经把自己的氧气面罩摘了，头仍然别向窗户那边，还在抽泣。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
　　“708？”
　　708终于又说话了，现在是悲愤交加：“为什么解冻人要来看我？为什么你们会和解冻人交朋友？”
　　705说：“段主任把陆可可交给我照顾，于是……”
　　“那个大人呢？她为什么要来？”
　　705看看706，低声说：“吴睦仪是706的朋友。”
　　706吃惊地转向她：“我的朋友？她不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吗？”
　　“她就是你的朋友。你给她买了手机，把她拉进了我们和陆可可的群。”
　　706一时无言以对，只剩下惊讶地瞪圆眼睛。
　　705继续说：“我从没见过哪个同事和自己照顾过的解冻人成为朋友的。本来，B级人很少会跟A级人或者自然人交朋友，更别说是解冻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天，你一直觉得这很奇怪？今天之前你从没提起过。”
　　“我不想干涉你的自由啊。”
　　708看着她们，慢慢地说：“我不想和解冻人住在一起。在一个公寓也不行。”
　　705皱了皱眉：“你这可就不讲理了。陆可可只有12岁，你让她住到哪儿去？”
　　708说：“她可以和你住，但我要搬出去。”
　　“我不明白。”705说，“我们从出生起就没分开住过。”
　　“我们已经27岁了。早该分开住了。”708漠然地说，“有些兄弟，几个在亚洲，几个在非洲。”
　　706听到这句，警惕起来：“你指的是B118和他的兄弟们？是B119跟你说的？”
　　708一愣，脸红了：“你怎么知道？”
　　“警察说的。”
　　705问：“B119还跟你说过什么？”
　　“他不叫B119。他叫本尼迪克特·哈特。”
　　“什么？”
　　“他给自己取了名字。他不想做B级人了。B级人是被剥削阶级。”
　　“我的天！”705说，“你疯了！B119就是个疯子，把你也洗脑了！不想做B级人？难道他能改变自己的基因被镌刻过这一事实？”
　　708别过头去不说话。
　　“那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那他根本没法注册。他也确实没有注册，对吧？他这是自己哄自己玩呢。”
　　708说：“随你怎么说。我把身体养好就要去找他。”
　　705和706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他是个通缉犯！”705说，“只要他踏入诺元市，不，只要他出现在卫星镜头下，或是被无人机拍到，天玑就会向警方发出警报，立刻有人会去抓他！”
　　“他身手矫健，躲藏了五年都没被发现过。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做搜救志愿者的时候在山里走失了，后来被认定为死亡。他就这样活了五年，没被拍到过。这次警方到底是怎么发现他的？”
　　705叹了口气，好像没耐心讲述这无关紧要的事。于是706简单复述了警北兰的话。
　　708听完，眼睛忽然闪起了泪光，显得异常明亮。
　　“是为了救我。他本来不可能被发现的。他是因为自己救不了我，才冒险报警。他……他是为了我，成了一个通缉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