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10、水晶城

　　周六，706不盘丸子头，而是只扎了个低马尾。
　　八个姐妹以前在休息日都是这样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鬓角总有些碎发，好像永远长不长，扎不到后面。平时她会用卡子别住，但休息日就不管了。她下巴上长了个粉刺，已经冒出了白尖。她想挤，脑中却忽然响起701的声音：“别挤！”于是她没有挤。
　　705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看手机。706惊讶地发现705头上有一条细细的麻花辫，和散发一起垂在左边。她忍不住笑了。
　　“你这个发型！”
　　705举起手机给她看。屏幕上有很多张发型图片。
　　“以后我要经常换发型。以前701总说我们要保持一致。其实有必要吗？休息日，就该是自由的。”
　　706坐在自己床边，心里想着701。701并不总是对的，也并不是能力最强的，但她好像很喜欢拿主意，而其他姐妹不想拿主意，那么听她的就最省事。
　　706觉得那个发型并不适合705，但她没说。她知道，这很可能是因为她没看惯。
　　她们的房间门半开着。陆可可来到了门边：“我准备好啦！”
　　她穿了一件藕荷色带白色蕾丝的短袖连衣裙。这是她行李箱中的，也是当初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你穿这裙子很显瘦。”705评价道。
　　“我确实瘦了。之前我因为用了激素药发胖，这裙子穿不下了。我本来不想带了，但我妈妈说，病治好了就会瘦回去，还是给我带了。”
　　说到后来，陆可可的神情有了几分惆怅。
　　705和706都没说话。陆可可一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当先走出了家门。
　　706低声对705说：“也许吴睦仪知道该怎么接那句话。”
　　705说：“那我们一会儿问问她。我觉得我实在不适合给十二岁的小女孩当监护人。如果是B级小孩可能还行。”
　　她们与吴睦仪约在了水晶城与天车站相连的那个口，在三楼。
　　吴睦仪戴着一顶棕红色的棒球帽，披着头发，穿着宽松的T恤和修身的牛仔裤，显得十分闲适。她放松的样子，微微颔首看向她们的姿态，让706想起了那张在瀑布前拍的照片。吴睦仪的头发不像那张瀑布照片上是大波浪，而是直发，仍是深褐色。706是后来才意识到那就是她的本来发色。
　　“睦仪姐姐！”陆可可叫着，扑到了吴睦仪怀里。吴睦仪紧紧抱住她，还把她双脚抱离地面。
　　对于自然人特别是解冻人的种种奇怪礼仪，705和706向来是见怪不怪。
　　只不过这次，705看着她们，忽然想起了那天吴睦仪忽然拥抱她的情景。
　　陆可可也会闻到吴睦仪身上那种淡淡的甜香吗？
　　“我们才四天没见，你怎么变漂亮了？”
　　“是激素肥退掉了。”
　　吴睦仪看了一眼706和705：“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她们不给你吃饱饭呢。”
　　706和705已经习惯了她突如其来的玩笑话，只是互相看了一眼。
　　陆可可又说：“姐姐，你的牛仔裤好像很复古，是你带来的吗？”
　　“不是啊，我的东西都丢啦。这是别人的——某个跟我尺寸差不多的可怜人。”
　　水晶城是诺元市最大的娱乐综合体。在这里，人们可以买到新潮的服饰，还能玩到一千多种真人游戏。705喜欢玩益智类游戏。她能用两个小时赢得几千个“水晶币”——只能在水晶城使用的虚拟货币，每1000个水晶币可兑换1元真钱。706有时候也玩益智类游戏，但有赢有输。为了挣水晶币，她通常会选择体力类的游戏，比如障碍赛、定向赛、非对抗性格斗等。虽然来自同一个受精卵，但在八个姐妹中，她从小就是体能最好的一个，玩那些拼体力的游戏，她很有把握获胜。
　　这样，姐妹俩一上午能挣上万水晶币。
　　当然，参加游戏并不是免费的，门票价格从5元到20元不等。
　　但这也没什么，因为来水晶城的人都是为了娱乐，而不是挣钱。
　　706对着电子沙袋拳打脚踢，沙袋的小屏幕上不断显示着每一击的牛顿数值。在她旁边，一个比她高比她壮的女孩也在拼命击打另一个电子沙袋。这就是非对抗性格斗，既能分出输赢，又不会伤到彼此。
　　“时间到。”机器人裁判用体育赛事解说般活力满满的语气大声宣布，“下面宣布比赛结果。”
　　装着四个万向轮的机器人裁判滑到两名选手中间，两只手分开。706和那女孩分别握住它的一只手。裁判停了一秒，然后将706的手高高举起。
　　围观者中的吴睦仪高举双手欢呼。
　　不过705和陆可可没在这里，而是在益智游戏那边。
　　输掉比赛的女孩非常生气，甩开裁判的手，钻进围观的人群。一个同样高大健壮的女人叫着她的名字，追了过去：“翠西！别乱跑！”
　　706感到胜之不武，因为她早就看出那女孩虽然高大，但其实还没成年。不过，这游戏并没有对体重或年龄做出任何限制，而是只要排队排到了，两人是同一性别，就可以比赛。如果看到对手后觉得自己没有胜算，也可以退到一旁，让后面的人先上。
　　706和吴睦仪朝下一个游戏场走的时候，又碰见了那女孩和那个追上去的女人。她们俩从相貌到身材都很相像，几乎可以肯定是一对母女。706低声说：“A级人。”
　　吴睦仪问：“你怎么知道不是自然人？”
　　“在城里遇到自然人的几率不高，而且A级人喜欢穿成这样。全身一个颜色。”
　　那位母亲棕色头发挑染了几缕金黄，拉得笔直，垂到胸前，脸上带着符合她年龄与气质的淡妆，上身是一件质地柔滑的浅米色衬衫，下身是同色系略深的垂感长裤，脚上是一双造型秀气的米色电子运动鞋。
　　电子运动鞋能记录行走步数、步频、步幅、里程、速度等数据，并根据用户两只脚的不同受力情况调整鞋底的形状和厚度。
　　女孩则梳着一头棕色的拳击小辫，穿着一身淡绿色运动服，脚上的鞋子和母亲是同款，但是灰绿色的。
　　女孩在哭。她的母亲说：“这就是为什么正规比赛要分年龄段呀！你才16岁，能在16-18岁组里拿冠军已经非常棒了！那个B级人是个成年人啊！而且谁知道她的基因设定是什么，说不定就是为重体力劳动而设计的。”
　　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女人的眼睛看着706，充满了敌意。女孩意识到母亲目光的方向，也转过头来，气愤地看着706。
　　女人冷冷地说：“大人和小孩比赛，B级人果然是没有羞耻心的。走吧，妈妈带你去买衣服。”
　　母女俩手拉着手扬长而去。
　　706没说话，吴睦仪却忍不住叫道：“她不是B级人！”
　　母女俩头也没回，不知道听见没有。
　　706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要说我不是B级人？”
　　“她们怎么知道你是B级人？你没和小舞待在一起啊。”
　　706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点了几下，调出一条贴文，标题是：“失联女子B708仍未找到”。标题下面就是708的大照片。要说这是706的照片也行。
　　吴睦仪这才恍然，有些尴尬。706的目光在708那张照片上多留了一秒，把手机揣进了口袋。
　　“我一直有点想问你。”吴睦仪有些犹豫地说，“但不知道合不合适。”
　　“问我什么？”706抬头看着她。
　　“你和小舞，好像没有去找过708。”
　　706愣住了片刻：“警察一直在找她，每天都会向我们更新进展，告诉我们又找了哪里，动用了什么设备。其实也没什么进展。可是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自己找吗？天玑都搜寻不到她，我们怎么找呢？”
　　吴睦仪沉吟片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找。我只是想到我那个时代的人，如果家里有人走失了，全家人都会行动起来。在网上发帖啊，在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啊，每天开着车到处转啊。”
　　“开着车到处转能找到人吗？”
　　“呃，想必是找不到。”
　　“网上的帖子我们也有啊，就是我刚才给你看的那个，在各个常用平台上都有。至于在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我们好像没见过那么干的。但是警察已经通知到所有医院、超市、旅馆、房屋中介、外卖公司，他们都在帮忙留意。因为警察认为708要么就是被带到野外去了，要么就是被暴民藏在了城里某处。如果在城里，总会需要那些服务。如果在野外，就只能靠无人机和卫星了。”
　　吴睦仪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还想问，你们为其他五个姐妹举办葬礼了吗？”
　　“是公司给举办的。除了我和705，段毅和张彩丝也出席了。”
　　“哦。我从没听你们提起过。”
　　“是在我们不上班的时间举办的。我们……没觉得有必要对你提起。”
　　吴睦仪又点了点头。706说的似乎都很合理，但她却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太无情了？”
　　吴睦仪看看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每个B级人死后，遗体都会捐给医院或生物医学研究机构。所以我们在葬礼上埋葬的其实只是她们的衣物。”706说，“我们的生命来自实验室，最后也归于实验室。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接受了这样的死亡观。”
　　吴睦仪再次点了点头，露出有些抱歉的微笑：“对不起，我没有想评判你们。我只是……想了解你们。”
　　706也对她微笑：“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暂时没有了。”
　　“那，我们要不要再去挣点儿水晶币？”
　　吴睦仪微笑着点点头。
　　706拉着吴睦仪去往另一个游戏场。这个项目是单人操作的：引体向上。男性从第十一个开始，每个可得800水晶币；女性则是从第一个就能得800水晶币，如果不能做引体向上，悬垂60秒以上可得400水晶币，往后每10秒再奖励400个水晶币。现在单杠上的小伙子是个小个子，吃力地一个个拉起来，旁边几个同伴给他数着：十三、十四、十五……那几个同伴中倒有两个和他长得一样，还有两个是另一对双胞胎。他们普遍个子不高，胳膊很粗，真正像是为体力劳动而设计的。这六个人一个接一个地做，旁边给女性准备的单杠却一直空着。
　　706把自己的二维码对准扫码窗口，自己的水晶币账号就录入进去了。她跳起来抓住单杠，把自己拉了起来。
　　吴睦仪拍着手数：“两个、三个、四个……”
　　围观人群也都很兴奋，开始有人跟着一起数。706在众人的鼓励下做了十二个，才喘着粗气落到地上。
　　“你好厉害！”吴睦仪叫着，冲过来，就像之前对陆可可一样，把706抱离了地面。被人像孩子一样拔离地面，706很尴尬，但又觉得挺好玩。
　　“你不想玩点什么吗？你可以玩开车或保龄球那样的游戏。”
　　“看着你玩就挺好玩的。”
　　“你是为了省钱？”
　　吴睦仪笑了笑：“我说真的，我看着你玩比自己玩还开心呢。”
　　706也冲她笑笑，带她去翻转棋那边。705正在与人对决。陆可可在旁紧张地看着。
　　吴睦仪小声问：“你们是每个人都接受了不同的基因镌刻吗？你们的其他姐妹擅长什么呢？”
　　“每个人都提升了逻辑思维和体能，降低了感情敏感度，只是阈值不同。”706说，“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如705逻辑思维厉害，还是单纯不如她兴趣大所以缺乏练习。她从小就喜欢棋类游戏。其他人嘛，好像没什么太特别的。701喜欢充当大姐大，领导我们。虽然根本不存在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但也许因为她恰好是1号，就把自己当成了姐姐。708也有点不一样。她好像是我们中唯一追过星的，也比较喜欢打扮。”
　　爱打扮的708，如今一定还穿着工作服，落得没处洗澡。这个念头让706咬紧了牙。
　　705赢得了棋局。陆可可使劲拍手。706和吴睦仪根本没仔细看棋局，但此时也跟着陆可可拍手。
　　“我饿了！我们去味道饕餮馆吧。”705边查收水晶币边说。
　　一边走，706一边告诉吴睦仪，她们姐妹以前来水晶城，也会在吃饭之前先去味道饕餮馆。
　　“那里有上万种味道，品尝的方式就是对着喷头伸出舌头，按下按钮，喷头就会喷出少量喷雾到舌头上。虽说味道有上万种，但我们根本辨别不出那么多味道，每次来都只品尝几种就够了。如果是吃饱饭再来，就会更尝不出区别。所以我们会在吃饭之前先来品尝味道，然后再决定午饭吃什么。”
　　味道饕餮馆进门需要交2000水晶币，品尝的味道没有限制。
　　705和706只品尝了几种熟悉的味道就作罢了，而吴睦仪和陆可可则乐此不疲地按照标签选好奇的味道品尝。
　　“雨后春笋是这种味道吗？我可没尝过啊！”
　　“哇！咖啡好苦！”
　　“睦仪姐姐，这个念什么‘黄’？”
　　“蟹黄。”
　　“那是什么？”
　　“螃蟹里面的。你没吃过吗？”
　　“螃蟹是什么？”
　　“呃……”
　　705说：“她没听说过也正常。螃蟹在核辐射之后确实没有了。好像说这个物种从没灭绝，只是数量减少了很多。现在又有了。三楼有一家海鲜馆里就有。”
　　她们并没有去海鲜馆，而是选了一家平价餐厅，也是705和706吃过好几次的。
　　“今天我想吃蒜蓉味的东西。”
　　“我想吃香辣味的，但我长了粉刺，所以还是吃椒盐味好了。”
　　于是，705选了蒜蓉虾拌饭，706选了椒盐猪柳配汤面。陆可可和吴睦仪点了肥牛饭和蘑菇鸡饭。她们还点了四瓶汽水。
　　“我们干杯吧！”吴睦仪举起了自己的汽水瓶。
　　“为什么干杯呢？”陆可可问。
　　“就为你吧。你星期一就要去上学了。祝贺你时隔89年又成为了小学生！”
　　陆可可噘噘嘴：“成为小学生可没什么好庆祝的。”
　　她话虽这么说，还是和大家一起举起汽水瓶，玻璃瓶叮咚相碰。
　　706说：“还要祝贺你。你挣到钱了。”
　　“哈，我真是走了狗屎运。”
　　“狗屎？”
　　“呃，你们没这个说法吗？我的意思是，我这个冷冻时长纪录纯属幸运，所以现在挣到的钱根本不是自己凭本事换来的呀。”
　　706没有回话，而是看着她，在思考她的话。吴睦仪有点不自在。706已经及时收回了目光。
　　她们吃饭的时候，玻璃墙外天井里的大屏幕一直在不停播放色彩鲜艳的视频，有时是关于商铺打折的消息，有时是某些品牌的广告，也有时候是商场设施的告知。
　　吴睦仪刚好正对着屏幕，看了一会儿，问：“‘感官天堂’是什么地方？”
　　两姐妹互相看了一眼。705说：“少儿不宜的地方。”
　　吴睦仪张大了嘴巴。陆可可瞪起了眼睛。
　　吴睦仪问：“你们去过吗？”
　　705和706齐齐摇头。
　　“为什么？”
　　706说：“身临其境的恐怖电影，还有模拟酒精、模拟大麻，我们像是想尝试那种东西的人嘛。”
　　705说：“不过，如果你想去，我们不会阻止你。你是自然人，又是成年人。只是价格偏贵。”
　　“那我不去了。”吴睦仪立马决定，“反正我以前都尝过真正的酒精、大麻。恐怖电影就更不在话下了。看，夜场打七折，从晚八点到凌晨两点。夜场和白天有什么不同吗？”
　　两姐妹又是互相看了一眼。706埋头嗦面。
　　705把勺子放下，两手捂住陆可可的两个耳朵，然后说：“夜场有模拟性行为。”
　　吴睦仪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一个人关在不透明的球状小屋里，用里面的设备体验……快感。”
　　“设备？你是说按摩的工具？”
　　705的脸居然红了。706的动作停了下来，一缕面条从筷子上滑落。她虽然没说话，但好像也在替705难为情。
　　“我不知道。”705红着脸说，“我没去过。”
　　吴睦仪笑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至于这么害羞吧！再说，既然有这种娱乐场所，你们的时代想必也没有很保守嘛。”
　　706咕哝着说：“建议你不要去。”
　　“我没说要去呀。我要攒钱。”
　　“可你刚才看到打七折好像就动心了。”
　　“哎呀没有！打七折的钱我也不想花。”
　　“那就好。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放开陆可可吧。”
　　“等一下。你为什么建议我不要去？”
　　“有人会上瘾。”
　　“就算上瘾也对身体健康没什么坏处吧，反正是模拟的。”
　　“对精神健康有坏处。”
　　吴睦仪看着706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在我的时代，我可是个三十岁的女企业家。我能玩的都玩过。喝酒、跳伞、潜水、滑雪、冲浪，甚至大麻也吸过一次，哪个也没上瘾。哦，还有那个，我也没上瘾啊。”
　　706听到“那个”，脸也红了。现在她和705更像了。吴睦仪更觉得好笑了。
　　然后吴睦仪提出了另一个观察成果。
　　“我发现这个商场里没有盲盒。”
　　706和705面面相觑。
　　陆可可问：“盲盒是什么？”
　　吴睦仪叹了口气：“连你都不知道盲盒，那说明我当年赖以为生的玩意已经绝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