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12、新思潮

　　星期日晚上，705回家了。她不能一直把陆可可一个人留在家里。
　　病房里只剩下706和708。
　　在708失踪的三个星期里，706时常想起她。然而现在，当708活着回到她面前，她却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708常常幻肢痛，吃止痛药也不管用，只有安眠药才能起作用，可她又拒绝白天吃安眠药，只有晚上要睡的时候才肯吃。
　　708不痛的时候会主动对706说话。
　　“B级人并不比A级人笨，为什么不让我们上大学？”她说，“就算做B级工作，为什么我们不能像A级人那样，想学什么技术就学什么技术？为什么我们只能听从分配？”
　　“那是因为基因镌刻已经决定了我们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
　　“我以前也是那么认为的，因为他们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现在我知道，这不是真的。都是骗人的。如果真是那样，就不会有本尼那样的人。他也是B级人，从小被当做安保人员培养，就像警犬！可是他走出来了。他早就向往自由，所以才会在有徒步者走失的时候去当搜救志愿者。只有那样才有机会假死。只有假死他才能获得自由。”
　　“然后呢？他这辈子只能躲在深山老林里。你说他爱你，可是他没法和你在一起。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吗？”
　　“这是个意外！我脚下的石头突然活动了！我完全没想到那么大一块石头会活动！如果没有这个意外，我到现在还会和他在一起！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只要你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哪怕没有自来水，没有电，也会觉得很幸福！更何况我们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有徒步者小屋。你知道吗？徒步者会把睡袋排在里面睡觉。我们只是像他们一样。”
　　“人家徒步者只是去玩，过几天就会回家的。”
　　“我只是想说，在野外生活没那么糟糕。只要和本尼在一起。”
　　“就算你说得对，但毕竟你已经发生意外了。你没法穿着假肢在野外生活。”
　　“我知道！这还用你说？”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不这么暴躁。你会比我们暴躁一点儿，但没有这么暴躁。”
　　“如果你失去了双腿，你也会暴躁的！”
　　706顿时一阵内疚，低下了头。
　　708哼了一声：“就算我不能再见到他，我也已经觉醒了。已经觉醒了，就不可能再昏睡。”
　　“觉醒？觉醒？你的爱人杀了你的姐妹！”
　　“他没有！他没有放火/箭/弹！那天他一直跟我在一起！自从他们把我带走，他就负责看着我。”
　　“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带走？”
　　“他们知道我和707都是在冷冻中心工作的。他们要我带他们进去，拔掉电源，或是启动解冻程序，把那些冷冻人杀死。但我告诉他们，那是不可能的。首先我不想杀人。再说，系统会发出警报。他们杀不死几个人，保安和警察就会赶到。”
　　“于是他们就发射了火/箭/弹。本尼没有亲自动手，但他和那些暴民是一伙的。他们差点把我们全都炸死。”
　　“他们针对的是解冻人，不是B级人。他们只想把解冻人炸死。”
　　“难道他们不知道那楼里还有很多B级人？”
　　“那是连带伤害。本尼也不赞同那种粗暴的做法。他希望行动能更精准。可是谁不希望呢？陆及文也希望行动更精准，问题是他没有别的办法。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直升机发射。也许他们只是没打准，或者……或者是以为直升机是用来运送冷冻人的，要么就是……以为是轰炸机。”
　　“你竟然完全站在他们一边。三周时间，你就被他们洗脑了。”
　　“那是因为他们有道理！我不赞同暴力的手段，可是历史上所有革命都要流血。”
　　“天玑都在听着呢！”
　　“我就是要天玑听着！天玑如果不听民意，它就是史上最厉害的独裁者！但只要它愿意听取民意，它就是史上最民主的领袖。因为它听取民意的渠道最直接。没有奸臣和贪官隔在它和百姓之间。天玑，B级人也应该有人权！我们的基因虽然被改造过，但我们也是人！”
　　706呆呆地看着她。708躺在床上，靠她把床的上半截摇起来，才能稍微坐起，可是如此虚弱的一个人，一动就浑身疼的人，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706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快要被她说服了。
　　但她还是找回了自己的思路。
　　“如果B级人有人权，解冻人一样有。谁也无权杀死他们。”
　　708一时没说话，审视着她。706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低下头，做到一旁的椅子上。
　　“706，你是不是喜欢吴睦仪？”
　　“什么？！”706的声音从嘴里发出时，比平时高了八度。
　　“你见过那么多解冻人，从没和他们保持过联系。”
　　“那是因为其他解冻人只在我手里待24小时，而我照顾了吴睦仪一周。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大楼被炸塌后，我们都去了康复中心。”
　　“我知道。但一周也不长啊。难道康复师都会和患者成为朋友吗？还一起去水晶城？”
　　706皱了皱眉：“偶尔交个朋友也没什么大不了吧。虽然她是自然人，但你那位本尼不也和自然人交朋友了吗？”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交朋友很正常。我本来就认为人人平等。”
　　“那不就行了。”
　　“但你对吴睦仪不只是友谊。”
　　“你在说什么？”
　　“当你说解冻人也有人权的时候，你想的就是吴睦仪。”
　　“还有陆可可啊！”706有点恼火了，“我刚才说，解冻人和B级人一样应该享有人权，你回答不上来，就开始换话题了！明明是你自己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全盘接受了他的疯狂思想，你却把我想得跟你一样！”
　　“谁说我回答不上来？我就跟你说说为什么解冻人不该有和我们一样的权利。首先，以前他们的人数没有那么多。皮格尔菌事件之后，人类的各种设施被严重破坏，医疗技术在几十年里甚至还倒退了，所以那些年根本没有什么冷冻人被解冻、治愈。后来各种设施逐渐恢复，医疗水平提高了，才开始陆续有人被解冻。”
　　708歇了口气，继续说：“而最近二三十年，医疗技术突飞猛进，解冻人明显增多，甚至是越来越多，咱们都是亲眼所见，对吧？这就给我们的社会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住房、就业甚至是未成年解冻人的教育，都是压力。他们来自过去，根本不属于我们的时代。在他们自己的时代，贫富分化严重，而他们就是掌握着世界上绝大多数财富的极少数人。对吧？如果不是，冷冻人会多到冷冻中心根本装不下。”
　　“有钱就该死吗？”
　　“那倒不是。他们是来治病的，病治好了就行了。他们已经是他们那个社会的既得利益者，不该再享受我们这个社会给我们的福利。天玑，听到了吧？这话是给你听的。还有，他们的工作岗位应该受到限制。他们应该从事他们擅长的岗位，比如文物保护和修复，比如研究历史，比如去文化保护区做讲解员。当厨师也不一定适合他们。他们时代的食材和现在不一样。可实际上他们抢了很多厨师的饭碗。有些解冻人还当上了家政服务员，到别人家里去做饭，这是连机器人的工作都抢啊！机器人销量下降，会是什么后果，不用我说。”
　　706不由得啧啧称奇：“你以前也没这么能说会道。才三个星期，你怎么变化这么大？这些都是本尼跟你说的？”
　　“也不全是。还有其他人。我也并没有重复他们的话。我是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所以自己也会想到一些例子。”
　　706叹了口气：“与其思考解冻人该做什么工作，你不觉得你应该先为自己操心吗？”
　　“为自己操心只会自我怜悯。”708说着，忽然换了个话题，“吴睦仪为什么会去拍广告？她是艺人吗？”
　　“不是。你可以认为她是个画家。她拍广告是因为她还是史上冷冻时间最长的人。她是2184年冷冻的。电视台采访了她，她就出名了，就开始有企业找她拍广告。”
　　“以前也有冷冻时间最长的人啊！你记得是谁吗？”
　　“是忠缘的。如果不是最近又提起，我肯定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那人肯定没拍过广告。为什么吴睦仪能拍广告？”
　　“呃……可能因为她还挺上镜的。”
　　708忽然笑了：“你脸红了。”
　　“啊？不可能！”
　　“我以前对这种事不敏感，那是因为我还没喜欢过谁。”708嘴角带着笑意，“自从认识了本尼，我才知道，我是个正常人。基因镌刻并没有剥夺我爱的能力。”
　　“你一直都有爱的能力。我们八个人里，你是唯一一个追过星的。”
　　“哈！我可没追星！我只是喜欢听童考斯基的歌罢了。”
　　“你去听了他的演唱会。707是被你拉去的。她自己并不怎么想去。”
　　“那就算追星了？”
　　“反正我们都没有这种兴趣。”
　　“好吧，就算是吧。706，能喜欢一个人是很幸福的。”
　　“可你讨厌解冻人。就算你不想杀他们，但你讨厌他们。你都忍受不了和陆可可住在一个公寓里。如果我真的喜欢吴睦仪，你和我怎么相处？”
　　708睁大了眼睛：“你竟然会担心这个！首先，我讨厌的不是某个具体的解冻人，而是解冻人可以享受我们的社会福利这项制度；其次，就算我讨厌吴睦仪，也没关系啊！我说了，我们早就到了该分开生活的年龄。我知道有些B级人一辈子都和兄弟姐妹生活在一起。但我觉得我们不该那样。我不想那样。我不想一辈子像小孩一样睡在宿舍一样的房间里。如果我能和本尼在一起，我可以不带他去我们姐妹三人的聚会。你也可以不带你的爱人。705也一样。”
　　706陷入了沉思。
　　708的声音安静了一些：“你说我是在三周时间里被本尼他们洗了脑。我告诉你吧，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就想过这些。以前，我守着那一屋子的冷冻胶囊，浏览着他们的病例卡片，常常在想：凭什么他们有机会在未来重生，而大部分人都不行？人一辈子只能活几十年，幸运的可以活一百年，可是他们凭什么以如此年轻的身体跨越到百年后的未来？我小时候喜欢童考斯基，也喜欢一些其他的歌手。我曾经想过，我能不能当歌手？然后我发现我不能。我没有那副好嗓子，也没有那种艺术天赋。我没见过一个B级人能唱高音。你见过吗？”
　　“我不知道。我没听过几个人唱歌。”
　　“B级人做不了歌手，做不了诗人，做不了艺术家。因为我们不够敏感。可是我们也做不了数学家，做不了金融学家。我们的理性虽然被增强了，但我们没有那么强的专注力。你见过有B级人沉浸在数学问题中，像那些科学家一样不小心用面包蘸墨水吗？”
　　“我没想过。708，如果这些都是本尼跟你说的，那他确实不像个典型的B级人，也许他基因镌刻的时候出了问题。其实我也觉得我出了问题。”
　　“我也是。你想过吗？也许很多B级人都觉得自己出了问题，但说不清楚是什么问题。他们觉得自己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不一样。那可能只是个体差异，也可能是后天某些外因的作用。我以前只是羡慕过歌手。而现在我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什么认识？”
　　“那就是我们不比A级人或自然人差。我们的一部分机能就像在沉睡，但是可以被唤醒的。我就被唤醒了。”
　　“可是基因镌刻……”
　　“所有东西都是先天与后天共同作用的结果。”708坚定地说，“如果有人愿意在我十岁的时候教我唱歌，如果有人愿意在我五岁的时候教我弹钢琴，如果有人愿意指导我学高等数学，而我又有决心去学，其实都有希望成功。”
　　706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酸酸的。
　　708微微一笑：“再聊点儿什么吧！我知道我以前没这么多话，可是我一停下来，腿真的很疼！”
　　706坐到她身边，第一次想要拥抱她。她怕弄疼708，只好慢慢地俯下身，轻轻地抱住她的胳膊，脸靠在她的胸口。708用还算完好的右臂搂住706，轻抚她的头发。
　　“要不，我们聊聊701吧。”708带着一丝笑意说，“她有点霸道，是不是？我以前没敢说，现在也许更不该说。可是，你觉不觉得？她总想让咱们听她的。”
　　706也忍不住笑了：“就是。她有点独裁。”
　　“可不是嘛！”708笑出了声，“好在她也没出过什么太离谱的主意。”
　　“她让咱们休息日也梳一样的发型，穿一样的衣服，就好像生怕别人能分得清咱们。”
　　708咯咯地笑，却又牵动了肋骨的伤，于是又疼得差点流眼泪。
　　“她竟然死了。”708叹了口气，“竟然被火/箭/弹杀死了。我真想告诉本尼。本尼一定会觉得非常抱歉，非常难过。本尼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本性很善良，只是实在走投无路，才会做出一些不完美的选择。如果他不是B级人，他一定能做大事，做好事！唉，你一定觉得我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706抬起身子，认真地说：“不，我相信你。我相信他如果不是B级人，一定会做出一番事业。”
　　“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708轻声说完，就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