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灯火通明》秋拂

2、chapter 01

　　“你一定要走，走到灯火通明”——卢思浩

　　午后阳光透过窗子，直直射入西式长餐桌上。

　　精致的骨瓷杯里，红茶散发着袅袅热气。配着刚烤好的司康饼，空气里都是香气。

　　西门梨月用小银勺轻轻搅动着杯中的红茶，动作优雅。

　　少女肩上披着一头长长的卷发，小巧的脸蛋上是秀丽的五官，周身散发出一种温柔又文静的气质。仿佛是一朵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或者说，让人舍不得亵玩。

　　她听着坐在对面的招挽青手舞足蹈地讲述公司里新来的实习生又闹出了什么笑话，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你都没看见，他把咖啡当成茶水递给王总的时候，王总那张脸，绿的跟苦瓜似的！”招挽青夸张地比划着，咬了一大口司康饼，“然后这小子居然还敢笑嘻嘻地说‘王总，提神效果加倍哦’！我的天，我都替他脚趾抠地了。”

　　梨月轻轻笑出声：“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被老王喷了个狗血淋头呗。不过奇了怪了，那小子挨骂的时候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好像压根没往心里去。脸皮厚度堪称一绝。”

　　招挽青耸耸肩，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说真的，梨月，你们这种真正的千金大小姐，是不是都像你这样，时时刻刻都得端着，累不累啊？你看那小子，虽然傻乎乎的，但活得好像挺开心。”

　　梨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晃动的倒影。

　　累吗？或许吧。

　　但从小到大的教育和环境早已将这种“端庄”刻进了骨子里，成了她的一部分，甚至是一种保护色。

　　让她在这个偌大却常常感到空旷的家里，能找到一点确定的位置。

　　“开心也有很多种吧。”梨月轻声说，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他的那种，可能不太适合我。”

　　招挽青撇撇嘴：“你就是把自己绷得太紧了。要我说，哪天也该来个活宝治治你。”

　　梨月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阳光落在她细腻白皙的脸上，镀上一层柔光，却照不进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

　　她像一幅精心绘制的油画，美丽，却隔着无法触及的距离。

　　这时，管家陈叔脚步无声地走近，微微躬身：“小姐，先生和夫人今晚有个临时酒会，不回来用晚餐了。夫人嘱咐您自己吃，不必等他们。”

　　“知道了，谢谢陈叔。”梨月点点头，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早已习惯这种临时通知。

　　招挽青递过来一个“你看又来了”的眼神，带着点无奈和心疼。

　　梨月反而安慰她：“没关系，正好我们可以多吃点，不用听我爸念叨营养均衡了。”

　　招挽青叹口气，正要说什么，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她接起来听了两句，脸色就垮了下来：“什么？现在？老大，我今天调休啊……行行行，我知道了，马上回来救火！”

　　挂了电话，她哭丧着脸：“破系统又崩了，我得立刻回公司当牛做马。可怜的梨月，又得你一个人吃晚饭了。”

　　“工作重要，快去吧。”梨月体贴地说，“需要让司机送你吗？”

　　“不用不用，我打车更快。”招挽青风风火火地抓起包，给了梨月一个拥抱，“下次再陪你吃双份的！走了！”

　　看着好友像一阵风似的刮出去，梨月唇边的笑意慢慢淡去。

　　餐厅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墙上古董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巨大的房子，此刻显得格外空旷和寂静。

　　她慢慢吃完剩下的半块司康饼，味道似乎没有刚才那么香甜了。

　　晚餐果然只有她一个人。

　　长长的餐桌，琳琅满目的菜肴，却只有一副碗筷。

　　她安静地吃着，咀嚼声清晰可闻。

　　陈叔和佣人们安静地侍立在远处，像背景板一样。

　　这种孤独感她早已习惯。

　　但习惯，不代表喜欢。

　　饭后，她习惯性地走到琴房。

　　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静静地立在房间中央。

　　她打开琴盖，手指按下一串音符，清冷的音色在房间里回荡。

　　她没有弹奏完整的曲子，只是任由手指在琴键上随意游走，发出一些不成调的声音，像是内心无处诉说的情绪碎片。

　　第二天是个周末，天气晴好。

　　梨月决定去市区新开的一家美术馆看看画展，顺便透透气。

　　司机将她送到美术馆门口，她吩咐司机到时候再来接她，便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美术馆里人不多，安静凉爽。

　　梨月慢慢踱着步，在一幅色彩大胆的抽象画前驻足。

　　她看得有些出神。

　　就在这时，身边忽然响起一个清朗又有点夸张感叹的男声：“哇哦！这颜色，这冲击力！简直像是把一整盒彩虹糖塞进榨汁机里然后爆炸出来的效果！艺术啊，真是了不起！”

　　这比喻实在有些……别致。

　　梨月下意识地侧头看去。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穿着件宽松的涂鸦风格卫衣，破洞牛仔裤，头发看起来有点乱，但配上他那张笑得阳光灿烂的脸，倒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随性的活力。

　　他正摸着下巴，对着那幅抽象画啧啧称奇，眼神亮晶晶的，好像发现了什么绝世宝藏。

　　他似乎察觉到梨月的目光，立刻转过头，笑容更加灿烂，露出一口白牙：“美女，你也觉得这画很绝对不对？看得这么认真，肯定是行家！”

　　梨月微微蹙眉，不太习惯这种过分热情又略显轻浮的搭讪。

　　她礼貌性地弯了弯唇角，算是回应，然后便打算转身离开。

　　“诶，别走啊！”那男人却自然地跟了上来，和她并排走着，自来熟地开始滔滔不绝。

　　“我叫辛淡风，辛苦的辛，淡定的淡，风流倜傥的风。”

　　“刚从国外回来，听说这儿有个展，就来接受一下艺术熏陶。果然不虚此行！你看这幅，”他指向旁边一幅色调阴郁的风景画，“这乌云，这枯树，这意境，完美表达了我当年挂科时的心情！”

　　梨月：“……”

　　她实在没忍住，又看了他一眼。

　　这人语气幽默，表情丰富，浑身上下每个细胞好像都在努力表达“快看我看我我很有趣”的信号。

　　像个？拼命开屏吸引注意力的孔雀？

　　辛淡风见她没立刻走开，似乎受到了鼓励，说得更起劲了。

　　他从一幅画聊到另一幅画，见解算不上多深刻，甚至有些胡说八道，但角度清奇，比喻古怪，偶尔倒也能让人想笑。

　　梨月保持着沉默，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偶尔目光扫过他那张生动得过分的脸。

　　她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似乎对艺术史的基础知识有些混乱，塞尚和梵高都能说串。

　　但他对她偶尔看向某幅画时停留的时间长短，或者对某些色彩细微的反应，却捕捉得异常敏锐。

　　这种矛盾感，让她心里有些奇异。

　　走到一个拐角处，摆放着一座不大的现代雕塑，造型奇特。

　　辛淡风大概是说得太投入，没注意脚下，差点被雕塑的底座绊倒。

　　“哎哟喂！”他手忙脚乱地平衡住身体，动作略显夸张，“这雕塑还挺有互动性哈，差点给我来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梨月下意识地往后稍退了一小步。

　　辛淡风站稳后，拍了拍胸口，对着那雕塑一本正经地说：“兄弟，我知道我长得帅，但你也不用这么热情吧？咱俩不合适。”

　　说完，还冲梨月眨了眨眼。

　　他刚才那瞬间下意识的反应，实在太滑稽。

　　梨月笑了。

　　一个真正经常出入这种场合，或者受过良好礼仪教育的人，即使不小心绊到，反应也多半是迅速而收敛的，不会如此戏剧化。

　　他更像是在刻意扮演一个活泼冒失的角色。

　　“你看，笑一笑多好看。”辛淡风立刻捕捉到她的笑容，眼睛更亮了，“老是安安静静的，跟那画里的蒙娜丽莎似的，虽然美，但让人猜不透啊。”

　　“辛先生，”梨月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淡淡的疏离，“你的艺术见解很独特。”

　　“是吧？我也觉得我是被耽误的艺术评论家！”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美术馆相对僻静的一处走廊，这里展览的是一些风格更压抑的作品，光线也昏暗了些。

　　来看的人很少。

　　辛淡风的话似乎也少了一些。

　　他看着墙上一幅用暗色线条勾勒出巨大迷宫的作品，忽然安静了几秒。

　　梨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这短暂的安静，反而比他之前所有的喋喋不休都更显得真实。

　　就在这时，辛淡风忽然转过头，看向她。

　　走廊昏暗的光线落在他侧脸上，他的脸上敛起笑容。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又好像透过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依旧清朗，却莫名地比之前低沉认真了些许，没有了那些插科打诨的调子。

　　“西门小姐，”他说，眼神专注，“你一定要走。”

　　梨月微微一怔，没明白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辛淡风顿了顿。

　　他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走廊尽头——那里连接着美术馆的主厅，明亮的光线和隐约的人声从那边透过来。

　　“你一定要走，走到灯火通明。”

　　这句话来得太突兀，太奇怪，与他之前所有的言行都格格不入。

　　莫名其妙。

　　梨月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辛淡风，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戏谑或者玩笑的痕迹。

　　但他没有笑，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灯火通明？

　　她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走廊尽头那片光亮。

　　那里有她熟悉的世界，规整的，安全的，也是冰冷的。

　　而此刻站在这条略显昏暗的走廊里，听着这个奇怪的男人说着奇怪的话，她心里竟然泛起一丝极其微妙的涟漪。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有些莫名其妙？

　　辛淡风似乎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那种莫名的认真迅速从他脸上褪去，过分灿烂的笑容立刻重新堆满。

　　他挠了挠头，又变回了那个话多又不着调的搭讪者。

　　“哈哈，我的意思是，那边展厅好像更亮堂点，画估计也更好看。咱们别在这黑黢黢的地方待着了。走走走，我给您开路。”

　　他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活力过剩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突兀的话只是梨月的幻觉。

　　但梨月看着他，心里却留下了一个问号。

　　你一定要走，走到灯火通明。

　　这句话，像一颗被无意间埋下的种子，落进了她心湖的淤泥里。

　　当时只觉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可笑。

　　要等到很久以后，在经历了许多风雨和离别之后，西门梨月才会真正明白。

　　在那最初最初，一切阴谋与真心都还未曾分明的时候，那个看似最不靠谱的人，或许早已凭着一丝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直觉，对她送出了最真挚，也最沉重的祝福。

　　“谢谢，不用了。”梨月礼貌拒绝，“我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看画。”

　　“哦，好吧。”辛淡风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的失望，但立刻又被灿烂的笑容覆盖，“理解理解，艺术需要沉浸式体验嘛！那我就不打扰了。美女，有缘再见！”

　　他挥挥手，转身潇洒地走了。

　　脚步轻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那件涂鸦卫衣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展厅的另一头。

　　梨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脸上的浅笑慢慢收敛起来。

　　奇怪的人。

　　热情，幽默，长得不讨厌，甚至可以说很英俊。

　　但那种热情和幽默，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像是精心排练过的表演。

　　每一个表情、每一句俏皮话都精准地投放在它该出现的地方，试图营造出一种“天然率真”的效果。

　　尤其是他最后离开的那一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反而和他之前那种黏人的热情有点矛盾。

　　就像是，完成了某个阶段的互动任务，果断前往下一个点。

　　梨月摇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也许人家只是性格如此。

　　她在美术馆又待了一会儿，却有点心不在焉。

　　那个叫辛淡风的男人，和他那些古怪的比喻，时不时会跳进脑子里。

　　她晃了晃脑袋，试图忘记他的脸。

　　可他好像就在他的脑中赖着不走了，时不时地跳出来露出灿烂的笑。

　　她走到美术馆的纪念品商店，想买一本画册。

　　刚挑好画册准备付款，那个熟悉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响了起来。

　　“哇！这么巧？我就说我们有缘吧！”

　　辛淡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造型古怪的冰箱贴。

　　“你也来买东西？这个你看像不像刚才那坨……啊不，那尊差点绊倒我的雕塑？简直一模一样！我要买回去纪念我差点牺牲的脚趾头。”

　　梨月看着他手里的冰箱贴，确实和那雕塑有几分神似。

　　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付了自己的账。

　　辛淡风也凑到收银台，付了冰箱贴的钱，然后又很自然地跟在她身边往外走：“你看，这一定是特别的缘分。”

　　“对了，还不知道美女你怎么称呼呢？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领略一下本地美食？我知道有家餐厅特别不错……”

　　“西门梨月。”她报出名字，语气平淡，“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我家司机应该已经到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美术馆门口。

　　黑色轿车果然已经静静停在路边。

　　辛淡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啊，那太可惜了。西门梨月，真好听的名字，跟你的人一样美。”

　　他掏出手机，眼神期待，“那……加个微信？方便以后交流艺术心得？”

　　梨月看着他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亮，很会说话，但她却看不到太多真诚的底色。

　　她微微一笑，弧度完美，无可挑剔：“不好意思，我平时不太用微信。再见，辛先生。”

　　说完，她微微点头示意，然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司机平稳地启动车子，驶离了路边。

　　透过车窗，梨月看到辛淡风还站在原地，举着手机，脸上那灿烂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

　　虽然只有零点几秒，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无所谓的耸肩动作，然后他转身，挠了挠头发，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车里很安静，梨月靠在舒适的后座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西门梨月。

　　他重复她的名字时，语气里没有任何陌生感，像是早就知道，只是走个过场确认一下。

　　他对她的喜好，似乎也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了解。

　　在美术馆里，他提到的几位偏冷门的画家，恰好都是她比较感兴趣的。

　　巧合吗？

　　还有他那无时无刻不在释放的“幽默风趣”和“好感信号”，密集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像是某种操作流程。

　　梨月轻轻蹙起眉。

　　她不是那种被保护得不谙世事的傻白甜千金。

　　家庭的环境和自身的敏感，让她从小就对人的情绪和目的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洞察力。

　　这个人，辛淡风，出现得突兀，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刻意。

　　他的目标似乎非常明确——就是她。

　　是商业对手派来的？想用美男计？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或者是那种想攀附家世的投机者？

　　但他的穿着谈吐，又不像是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人。

　　她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招挽青的头像，发了条信息过去：“青青，你昨天说的那个脸皮很厚的实习生，叫什么名字？”

　　招挽青的消息很快回了过来，一连串的：“？？？”

　　“咋了大小姐？终于凡心动了？想换换口味了？”

　　“他叫赵思明。不过你别被他名字骗了，思维一点也不明！”

　　“需要我给你他的联系方式吗？【坏笑】”

　　不是他。

　　梨月放下手机。

　　辛淡风，这个名字也很特别。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不管他是什么目的，这种过于急切的接近，都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不适和警惕。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或许他只是个特别热情又有点缺心眼的海归。

　　而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角。

　　辛淡风走进一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咖啡馆，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脸上那阳光灿烂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电子音在他脑中响起：“目标：西门梨月。当前互动评估：初步接触完成。目标警惕性较高。爱意值：1%。攻略者辛淡风，请再接再厉。”

　　辛淡风无声地“呵”了一下，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心里嘀咕：“百分之一？果然是个硬骨头。开局就是地狱难度啊。不过……”

　　他想起西门梨月那张清冷美丽又聪明沉静的脸，还有她最后那个礼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任务代号：“摘月”。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