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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伤痕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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篮球场上的风波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水下却涌动着暗流。
对于顾宴清而言,宋时桉那短暂而勇敢的挺身而出,以及随后更快的逃离,在他心里刻下了比身体撞伤更深的印记。
周一清晨,顾宴清走进教室时,肋间还有隐隐的钝痛,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前座那个空位。
宋时桉还没来。
他忍不住想,上周五那样激烈的冲突(对宋时桉而言绝对是激烈的),会不会让他更加退缩,甚至……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那个清瘦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他依旧低着头,脚步很轻,快速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仿佛想将自己缩到最小。
顾宴清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贴着一块干净的、肉色的医用胶布,边缘修剪得十分整齐,刻意隐藏在袖口的边缘之下,若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那块胶布像一根刺,扎进了顾宴清的眼里,也扎进了他的心里。
它无声地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
宋时桉的手腕确实有伤,而且很可能不是意外。
篮球场上他那句颤抖的指证,需要耗费多大的勇气?之后又承受了怎样的恐慌和压力?这伤口是旧伤复发,还是因为那次冲突而新增的?
一种混合着担忧、愧疚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感的情绪,压得顾宴清有些喘不过气。
他不能再装作没看见了。
他无法再像之前那样,仅仅因为好奇或一丝善意就去接近,然后在自己无意间可能造成伤害后又不知所措地退开。
他必须做点什么。
更谨慎,更耐心,但必须要做点什么。
整个上午,顾宴清都在观察和思考。
他注意到宋时桉几乎从不主动去打水,他的水杯经常是空的。
他也注意到,每到中午,当大家都涌向食堂时,宋时桉要么是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要么就是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看起来干巴巴的面包,机械地啃着。
营养和水分,这是最基本的需求。也许,可以从这里开始?
用一种更不引人注目、更不给对方造成压力的方式。
午休铃声快响时,顾宴清趁着大家还没开始骚动,快速离开了教室。
他去小卖部买了两瓶运动饮料,据说能补充电解质,又去食堂买了两个看起来比较软糯、容易入口的奶黄包,用干净的纸袋装好。
他没有买多,怕显得太刻意,造成负担。
他回到教室时,同学们正准备出发去食堂。
宋时桉果然还坐在位置上,面前摊着一本书,但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上面。
顾宴清深吸一口气,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等了几分钟,等到教室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下几个同样打算吃自带简餐或者睡觉的同学。
然后,他拿出那个装着包子和饮料的纸袋,没有直接递给宋时桉,而是轻轻地、快速地放在了两人座位之间的地面上,靠近宋时桉椅子腿的位置。
做完这个动作,他立刻拿出自己的习题册,假装开始做题,心脏却砰砰直跳,比做任何一道数学难题都要紧张。
他甚至能感觉到前面那个背影瞬间的僵硬。
没有言语。
没有眼神交流。
只是一个安静的、放置在公共区域的“物品”。
接受或者拒绝,都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也不会迫使对方必须做出即时的、面对面的反应。
这给了宋时桉一个绝对安全的、可以自行选择的空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教室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窗外隐约的喧闹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顾宴清屏住呼吸,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个小小的纸袋上,以及前面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上。
他会接受吗?还是会像上次一样,直接离开?或者更糟,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就在顾宴清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他看到前面那个清瘦的背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宋时桉的头微微低下,目光似乎极快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纸袋。
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然后又松开。
这个过程重复了好几次,显示着他内心剧烈的挣扎。
最终,在长达几分钟的沉默和静止后,一只苍白修长、甚至有些过分纤细的手,极其迅速地从上面垂了下来,指尖碰到了纸袋,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又停顿了几秒。那只手再次伸出,这一次,它快速地、几乎是抢夺般地抓住了那个纸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其拎了上去,消失在桌面的遮挡之下。
整个过程中,宋时桉的身体始终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没有回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顾宴清看得清清楚楚。
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欣慰感涌上心头,甚至比赢了球赛还要让他激动。
他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上扬的嘴角,努力维持着做题的姿势,但笔尖却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圈。
他接受了。
虽然过程充满了犹豫和警惕,但他最终接受了这份无声的、笨拙的“馈赠”。
接下来的时间,顾宴清能听到前面传来极其细微的、塑料袋摩擦的声音,以及很小声的、几乎是气音的吞咽声。
很慢,很小心,像是在进行一项秘密的行动。
顾宴清的心变得异常柔软。
他想象着那个像小动物一样躲在“巢穴”里,小心翼翼进食的身影,忽然觉得,也许靠近那片冰冷的黑暗,也并非全然没有可能。
下午的课程,顾宴清发现宋时桉虽然依旧沉默,但那种紧绷到极致的僵硬感,似乎缓解了那么一丝丝。
偶尔,在他需要借橡皮(顾宴清故意把自己橡皮弄到靠近他座位的地上),两人手指不可避免地短暂接触时,宋时桉虽然还是会立刻缩回,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明显的惊惧颤抖。
这是一个微小的,却意义重大的进步。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照例一哄而散。
顾宴清收拾着书包,目光不经意间瞥见前座。
宋时桉也在慢吞吞地收拾,他的动作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像是在拖延独自面对校外世界的时间。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教室后门,带着笑意敲了敲门板。
“宴清,走了!”
是叶暮。
他斜倚着门框,手里转着一个篮球,栗色的头发在夕阳下闪着光,笑容明亮又带着点痞气。
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自然也看到了正准备离开的宋时桉,但也只是随意一瞥,并没有过多关注。
顾宴清看到叶暮,有些意外。
“暮哥?你怎么来了?”
平时叶暮都是直接去篮球场或者美术社找陈朝。
“来找你打球啊,阿朝他们社今天开会,没空陪我。”
叶暮说着,走了进来,很自然地揽住顾宴清的肩膀,力道不轻,撞得顾宴清肋间的伤又隐隐作痛,但他龇牙咧嘴地忍住了。
“这位是……?”
叶暮这才把目光正式投向正准备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宋时桉,带着点审视和好奇。
他性格外向,对班里这个突然出现的、安静得过分的转学生早有耳闻。
宋时桉显然不适应这种突然的关注,尤其是叶暮这种自带强大气场和侵略性的人。
他猛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想要快速从他们身边溜过去。
“哎,同学。”
叶暮似乎还想说什么。
顾宴清生怕叶暮这大大咧咧的性格吓到宋时桉,连忙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打断他的话,同时对着宋时桉快速离开的背影,用一种尽量自然的语气说道。
“宋时桉,明天见。”
宋时桉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更快地消失了。
“啧,这么酷?”
叶暮挑了挑眉,看着宋时桉消失的方向,又看向顾宴清,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探究。
“你小子,什么时候跟这种闷葫芦这么熟了?还‘明天见’?”
顾宴清被他说得有点不自在,推开他揽着自己的胳膊。
“都是一个班的,说声明天见怎么了?走吧,不是要打球?”
叶暮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坏笑。
“不对,有情况。顾宴清同学,你最近很反常啊。老实交代,是不是……”
“是什么是!”
顾宴清耳根有点发热,强行推着他往外走。
“打球打球!再啰嗦天都黑了!”
两人吵吵嚷嚷地走出教学楼,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叶暮还在不依不饶地调侃,顾宴清则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他的思绪,却还停留在刚才宋时桉微微顿住的那一下脚步上。
他听见了吗?那句“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