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无声的考场 ...
-
日子像流水一样平淡地向前淌,转眼宋时桉转来已经一周多了。
他和顾宴清之间的关系,维持着一种极其脆弱的、表面的平静。
那天实验课上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交流,像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泛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后,很快又恢复了原状。
宋时桉依旧沉默,依旧独来独往,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校园里。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不必要的接触,尤其是和顾宴清。
但顾宴清能感觉到,那种极端的、如同受惊般的抗拒似乎减轻了一点点,至少,当他偶尔不得已需要传递东西时,宋时桉不会再像触电一样弹开,只是动作会变得异常僵硬和迅速。
这微不足道的改变,却让顾宴清心里那点莫名的坚持又多了几分。
他开始用一种更隐蔽的、更不打扰的方式,留意着前座这个过分安静的同学。
比如,他会注意到宋时桉几乎从不主动去打水,嘴唇时常因为缺水而显得有些干裂;比如,他中午依旧很少去食堂,有时会趴在桌子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只是单纯地不想动弹。
周五上午是数学随堂测验。
试卷发下来,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顾宴清数学很好,答题速度很快。
做到后半程,他习惯性地放松了一下颈椎,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肩膀。
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前座。
宋时桉答题的速度似乎也不慢,他微微低着头,握着笔的手指很稳,正在演算一道几何证明题。
他的思路似乎很清晰,辅助线画得干净利落。
然而,看着看着,顾宴清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他注意到宋时桉的左手一直放在桌下,右手单独握着笔。
偶尔需要压住试卷或者翻页时,他才会极其迅速地用左手手腕内侧不太灵活地压一下,然后立刻缩回去,仿佛那只手有什么不便。
这个细微的动作勾起了顾宴清之前的记忆,那道在他手腕上一闪而过的浅粉色痕迹。
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又被拨动了。
难道他的左手受伤了?还是……?
顾宴清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专注于自己的试卷,但那个猜测却像一根小刺,扎在心里。
考试时间过半,顾宴清已经基本答完,开始检查。
就在这时,他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吸气声,像是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又强行忍住。
他抬起头,看到宋时桉的背脊绷得笔直,左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藏在桌肚深处,右手握着笔,指尖用力到泛白,甚至微微颤抖着。
他的侧脸线条僵硬,额角似乎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在忍受痛苦?
顾宴清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是因为左手吗?
监考老师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走了过来,低声询问。
“宋时桉同学,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宋时桉猛地摇头,声音压抑而沙哑。
“没,没事。”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老师。
老师疑惑地看了他两眼,见他坚持,便又走开了。
顾宴清的心却揪紧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宋时桉的左手一定有问题,而且很可能不是简单的受伤。
联想到那本速写本里的内容,一个更糟糕的猜测浮上心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接下来的时间,顾宴清几乎无法专心检查试卷。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前座那个强忍着痛苦、身体微微发颤的背影吸引了。
他看着宋时桉用一只手艰难地继续答题,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字迹也开始有些凌乱。
他很想再做点什么,比如递一张纸巾过去,或者小声问一句要不要帮忙。
但他知道,在这个安静的考场上,任何举动都可能再次惊扰到他,甚至引起老师更多的关注,那对宋时桉来说,恐怕是更难以承受的。
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无力式的焦急。
明明察觉到了对方的痛苦,却因为害怕造成二次伤害而束手无策。
交卷的铃声终于响起。
宋时桉几乎是立刻放下笔,用右手紧紧握住左手手腕,低着头,快步冲出了教室,甚至没有等老师收走他的试卷。
顾宴清看着他那几乎是逃离的背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下午,班级篮球友谊赛。
顾宴清作为主力,自然不能缺席。
阳光下的篮球场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呐喊声,与上午教室里那压抑沉闷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宴清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投篮,试图用汗水和运动冲散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担忧。
周围是同学们的加油助威声,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热烈。
然而,就在一次抢断后快速反击,他带球冲向对方篮下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了场边。
在教学楼二楼的走廊窗边,一个清瘦孤单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正透过玻璃,望着楼下喧嚣的球场。
是宋时桉。
他站的位置很偏僻,几乎融入了阴影里,如果不是顾宴清恰好那个角度抬头,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并没有在看具体的某个人,眼神依旧是空洞而疏离的,仿佛只是被这边的喧闹声吸引,下意识地驻足,又或者,只是需要一个地方安静地待着。
阳光只能照亮他的一半侧脸,另一半隐在昏暗之中。
他看起来那么遥远,那么格格不入,仿佛球场上的欢呼雀跃、汗水激情,都与他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厚重玻璃。
顾宴清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运球的动作都滞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间的失神,对方球员瞅准机会,猛地冲过来断球。
“顾宴清!小心!”
场边传来队友的惊呼。
但提醒来得太晚了。
冲过来的对方球员收势不及,或者说根本就没想收势,沉重的肩膀狠狠地撞在了顾宴清的侧肋。
“呃!”
顾宴清闷哼一声,一阵剧痛传来,脚下踉跄几步,重重地摔倒在地,篮球也脱手滚了出去。
“操!犯规!”
顾宴清的队友们立刻围了上来,推搡着那个撞人的球员。
“我不是故意的!他自己突然停下的!”
对方辩解着。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裁判赶紧吹哨跑过来分开双方。
顾宴清疼得龇牙咧嘴,在队友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来。
他捂着被撞疼的肋骨,倒吸着冷气。
“没事吧宴清?”
“要不要去医务室?”
队友们七嘴八舌地问着。
顾宴清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二楼那个窗口。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宋时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如果那能算是对视的话,只是顾宴清疼痛之下的一个幻觉。
撞倒他的那个对方球员,正好是平时班里几个比较调皮、喜欢搞点小恶作剧的男生之一。
他们看着顾宴清痛苦的样子,非但没有歉意,反而互相挤眉弄眼,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嗤笑。
“啧,学霸就是娇气,碰一下就不行了。”
“就是,赶紧下场歇着吧,别耽误我们比赛。”
这些风凉话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环境里,清晰地钻入了顾宴清的耳朵。
他皱起眉头,心里的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他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但这种带着明显恶意的嘲讽,让他无法忍受。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反驳,一个清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声音不高,却奇异地让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
“他是故意撞人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顾宴清和他那些正准备骂回去的队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宋时桉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竟然站在了球场边线附近。
他依旧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着,身体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得像纸,仿佛说出刚才那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他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那个被指责的男生投来的凶狠目光。
“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
那个撞人的男生顿时恼羞成怒,指着宋时桉骂道。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一个怪胎插什么嘴!”
“就是!你算老几啊?”
“滚一边去!”
那几个男生立刻调转枪头,对着宋时桉开始围攻。
污言秽语和充满恶意的嘲笑像冰雹一样砸向那个单薄的身影。
宋时桉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像是随时准备转身逃跑,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像是一头误入狼群的小鹿,瞬间被凶险包围。
顾宴清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因为替自己说了一句话而瞬间陷入困境的宋时桉,看着他明明害怕得浑身发抖却依旧强撑着没有立刻逃走的模样,胸腔里那股因为被撞而产生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混合着震惊、感激和保护欲的情绪所取代。
他猛地站直身体,不顾肋间的疼痛,一步跨到宋时桉身前,将他挡在了自己身后。
他目光锐利地扫向那几个叫嚣的男生,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平时很少出现的威慑力。
“他说的没错。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撞了人,不道歉,还在这里喷粪?球可以输,人品不能丢吧?”
顾宴清平时人缘好,成绩又拔尖,在班里很有威信。
他此刻明显动了真怒,眼神冰冷,那几个男生顿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讪讪地闭了嘴,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他。
裁判也趁机再次维持秩序,警告了那个撞人的男生。
风波暂时平息。
顾宴清这才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宋时桉。
他依旧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着,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谢了。”
顾宴清放缓了语气,真诚地说道。
宋时桉没有回应,也没有抬头。
只是沉默地、飞快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球场,再次消失在教学楼的入口处。
顾宴清看着他那仓促逃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还隐隐作痛的肋骨,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
他为什么会站出来?
明明那么害怕。
那道浅粉色的痕迹……
到底是不是,他此刻……又躲到哪里去了?
阳光依旧热烈,球场上的比赛重新开始,喧闹声再次响起。
但顾宴清觉得,有些东西,好像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