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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笨拙的台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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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阳光依旧准时赴约,透过玻璃窗,将教室照得亮堂堂的。
但顾宴清觉得,他和前座宋时桉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某种透明的、冰冷的胶质。
宋时桉来得比第一天更早,几乎像是钉在了座位上,背脊挺直,却透着一股僵硬的抗拒。
从顾宴清进入教室到他坐下,宋时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头的迹象,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控制得极其平稳,仿佛身后坐着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那种刻意到极致的忽视,比愤怒的瞪视更让顾宴清感到坐立难安。
他知道,这是那天窥探事件的后遗症。
宋时桉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筑起一道更高更厚的墙,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顾宴清几次想开口,哪怕是再次郑重地道歉,但话到了嘴边,看着对方那仿佛已经彻底封闭起来的、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背影,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怕自己一开口,那层脆弱的冰面会彻底破裂,导致更无法挽回的局面。
课间操时间,喇叭里响起激昂的音乐。
同学们纷纷起身往外走。
顾宴清注意到,宋时桉依旧坐着没动,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宋时桉,去做操了。”
体育委员在门口喊了一声。宋时桉像是没听见。
体育委员又喊了两声,见他没反应,嘀咕了一句“怪人”,便也不再管他,忙着去整队了。
顾宴清落在最后,他看着宋时桉孤零零坐在那里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他停在宋时桉的课桌旁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随意。
“喂,宋时桉,去做操了。老是缺席会被记名的。”
宋时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握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但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仿佛顾宴清只是一团空气。
这种彻底的无视让顾宴清有些挫败,但也激起了他性格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
他想了想,换了一种方式,带着点他惯有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笑意说道。
“怎么?怕晒太阳啊?你这皮肤是够白的,再捂捂真成吸血鬼了。”
他的话里没有恶意,甚至带着点笨拙的、试图打破僵局的玩笑意味。
然而,这句话却像是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宋时桉某根敏感的神经。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顾宴清的身影,却盛满了惊惧、羞耻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不关你事!”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颤音。
说完,他像是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到了,又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起伏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
顾宴清完全愣住了。
他没想到一句无心的玩笑会引来这么剧烈的反应。
他看着宋时桉剧烈颤抖的肩膀,心里猛地一沉,顿时慌了手脚。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开玩笑的!对不起!”
他连忙道歉,语气急切,“我就是……就是想让你出去透透气……你别……”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时桉却猛地站起身,看也不看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方向却不是操场,而是洗手间。
顾宴清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几乎是仓皇逃离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又搞砸了。
他明明是想缓和关系,为什么每次都会适得其反,好像总是在无意间踩中对方的雷区?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自责感包裹了他。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第一次觉得与人相处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和宋时桉这样的人。
一整个上午,宋时桉都没有再回教室。
直到下午第一节课快上课,他才悄无声息地回来,脸色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眼底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战争。
顾宴清不敢再轻易和他说话,甚至连目光都不敢过多停留,生怕再次惊扰他。
下午最后一节是物理实验课,需要分组合作。
老师按照学号随机分配,巧的是,顾宴清和宋时桉被分到了一组,同组的还有另外两个女生。
实验内容并不复杂,测量电阻和电流的关系。
但需要有人连接电路,有人记录数据,有人操作仪器。
同组的两个女生显然对宋时桉这个沉默寡言的新同学有些好奇,又有些不知如何接近,于是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了看起来更好说话的顾宴清。
“顾宴清,你来连接电路吧?我们怕触电。”
一个女生笑着说。
“行啊。”
顾宴清爽快地答应,拿起电路元件。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宋时桉,他正低着头,看着实验手册,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
顾宴清想了想,将一叠数据记录纸和一支笔递到宋时桉面前,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
“宋时桉,你帮忙记录数据吧,这个需要仔细点。”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合理的分工请求,几乎没有包含任何额外的关心或试探。
宋时桉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抬起头,看了一眼递到面前的纸笔,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顾宴清。
顾宴清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又无害。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宋时桉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纸笔,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任何可能碰到顾宴清的机会。
“谢谢。”
顾宴清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至少……
没有直接拒绝。
实验过程中,顾宴清负责操作和读数,宋时桉就安静地站在一旁,负责记录。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字迹清秀工整。
除了必要的数据核对,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但顾宴清注意到,当自己调整滑动变阻器,读出一个个电流电压值时,宋时桉的注意力是高度集中的,他会仔细确认顾宴清读出的数字,然后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
在这种需要协作的具体事务上,他似乎暂时放下了那些沉重的防备,展现出了他性格里认真和专注的一面。
实验进行得很顺利。期间顾宴清不小心碰掉了一个小螺丝,宋时桉甚至下意识地弯腰帮他捡了起来,虽然递过来的时候依旧避免着任何接触,目光也迅速移开。
这微小的、无意的帮忙,却让顾宴清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
仿佛在那厚厚的、冰冷的盔甲之下,他隐约触碰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正常温度的反馈。
也许……
他并不是完全拒绝所有的接触,只是需要一种更安全、更不带压迫感的方式?
实验结束,需要整理器材上交报告。
两个女生先去交报告了,顾宴清和宋时桉留下来整理实验台。
“那个……”
顾宴清一边收拾电线,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没有看宋时桉,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昨天……下午你没来上课,没事吧?”
问出这句话,他心脏跳得有点快。
他怕又听到冰冷的沉默或者激烈的反应。
宋时桉收拾仪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久到顾宴清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像羽毛一样飘过。
“没事。”
只有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却不再是彻底的沉默。
顾宴清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微小的、奇异的暖流悄然划过心间。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轻松地说。
“哦,没事就好。这实验还挺简单的,对吧?”
没有回应。
但那种冰冷凝固的空气,似乎悄然流动了一丝丝。
放学时,顾宴清再次看到了陈朝和叶暮。
他们并肩走在林荫道上,叶暮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手舞足蹈,陈朝侧头看着他,脸上带着温柔纵容的笑意。
夕阳的金光洒在他们身上,将影子融合在一起。
叶暮似乎提到了“联考”和“爸妈”,陈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在安慰什么。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相互支撑、共同面对什么的紧密羁绊。
顾宴清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前面独自一人、很快消失在人流中的宋时桉。
光的形态,原来如此不同。
有的爱明亮温暖,足以照亮前路;而有的,却微弱得像风中之烛,深陷于无边的黑暗,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甚至不知道能否真的将它点燃。
顾宴清深吸一口气,迈开了脚步。
他或许还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靠近,但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另一种颜色的阴影,并开始尝试着,想要读懂那片阴影之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