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落暮繁秋

4、微光

　　放学铃声余韵未散，教室里的喧嚣已然鼎沸。

　　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讨论着晚上的安排、未完成的作业或是即将到来的周末，活力与嘈杂瞬间填满了空间。

　　顾宴清的动作却比平时慢了几分。

　　他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锁在前方那个空置的座位上。

　　桌角，那个原封不动的面包和牛奶，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宣告着他午间那次笨拙试探的彻底失败。

　　宋时桉整个下午都没有回来，他会去哪里？

　　是因为早上被自己撞破秘密的难堪和恐惧，还是……

　　又发生了别的什么？

　　一种模糊却持续的不安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顾宴清的心头。

　　他发现自己无法像忽略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轻易地将关于宋时桉的思绪抛开。

　　那些压抑的画面和那双绝望的眼睛，太过具有冲击力，强行在他明亮的世界里凿开了一个口子，让他窥见了另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冰冷黑暗的真实。

　　“宴清，走啊，打球去！”

　　周浩已经把书包甩在了肩上，活力十足地招呼他。

　　“啊？哦……”

　　顾宴清回过神，有些心不在焉地拉上书包拉链。

　　“今天先不去了，有点事。”

　　“有事？”

　　周浩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你小子不对劲啊，一下午都魂不守舍的，老实交代，是不是看上哪个班的妹子了？”

　　若是平时，顾宴清肯定会笑着捶他一拳，反驳几句。

　　但今天，他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推着周浩往外走。

　　“去你的，别瞎猜。真有点事，你们先去。”

　　打发走了好奇的朋友，顾宴清没有立刻离开。

　　他在座位上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教室里的同学几乎走光，值日生开始打扫卫生。

　　他终于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宋时桉的座位旁。

　　那张桌子收拾得异常干净，几乎不像有人使用过。

　　他看了一眼桌肚，里面空空如也，那本厚重的速写本显然被它的主人紧紧带走了。

　　顾宴清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份被拒绝的食物上，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手将它们拿了起来，扔进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做完这个动作，他心里并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更加空落。

　　他走出教室，走廊已经空无一人。

　　夕阳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该去哪里？回家吗？还是……

　　去找找宋时桉？可是去哪里找？他甚至对宋时桉一无所知。

　　正当他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踱步，犹豫不决时，一阵隐约的、舒缓的钢琴曲从楼上飘了下来。

　　声音很微弱，但在寂静的放学后的教学楼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音乐教室？不对，方向好像是……

　　美术社的活动室？

　　顾宴清想起中午在食堂看到的陈朝和叶暮。

　　陈朝是美术社长，这个时间，他很可能还在社里活动。

　　鬼使神差地，顾宴清循着琴声，走上了通往高年级楼层和社团活动区域的楼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去，或许只是想换个环境透透气，或许……

　　潜意识里，他想避开立刻回家的念头，以及那份无处安放的、对宋时桉的担忧。

　　越靠近美术社的活动室，琴声越清晰。

　　是一首旋律优美却带着淡淡忧伤的曲子，弹奏者的技巧很娴熟，情感饱满。

　　活动室的门虚掩着。

　　顾宴清放轻脚步，走到门边，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透过门缝向里望去。

　　活动室很大，摆放着许多画架和石膏像，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味道。

　　夕阳的金红色光芒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整个空间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滤镜。

　　在教室靠窗的角落，一台老旧的立式钢琴前，坐着一个人。

　　是叶暮。

　　他微微低着头，神情是白天在食堂时未曾见过的专注甚至可以说是温柔，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在黑白琴键上跳跃，那首略带伤感的乐曲便流淌而出。

　　而在不远处的画架前，陈朝正支着画板。

　　他并没有在画画，而是手里拿着一支炭笔，微微侧着头，目光温柔地落在弹琴的叶暮身上。

　　夕阳的光线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眼镜片后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和欣赏。

　　他偶尔会低下头，在速写本上快速勾勒几笔，捕捉的大概是叶暮弹琴时的神态。

　　画面静谧而美好，像一幅精心构图的油画。

　　钢琴声、夕阳、空气中漂浮的微尘、还有那两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深情，构成了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氛围。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没有察觉到门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顾宴清静静地站在门外，一时之间有些看呆了。

　　这和他平时所理解的“谈恋爱”似乎不太一样，没有那么多的喧闹和玩笑，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灵魂之间的宁静交融。

　　这种氛围温暖却有力，与他早上在宋时桉速写本里感受到的那种绝望和挣扎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同样是看似存在于边缘的情感，却呈现出了冰火两重天的状态。

　　一曲终了，叶暮的手指轻轻按下一个尾音，余韵袅袅。

　　他抬起头，看向陈朝，脸上扬起一个灿烂又带着点求表扬意味的笑容。

　　“怎么样？我刚练的，还不错吧？”

　　陈朝放下炭笔，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揉了揉叶暮的头发，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嗯，很好听。就是中间有个转调稍微急了点。”

　　“啊？有吗？我觉得挺顺的啊。”

　　叶暮抓住他的手，笑着反驳，却并没有真的在意。

　　“下次我弹给你听，你就知道了。”

　　陈朝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陈朝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口的身影。

　　他微微一怔，脸上的温柔收敛了些，变得客气而疏离：“哪位同学？”

　　叶暮也立刻转过头，看到顾宴清，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换上了些许打量和疑惑。

　　顾宴清顿时有些尴尬，像是偷看被抓住了一样，连忙推开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个陈朝学长，叶暮学长，不好意思，我路过……听到琴声，就……”

　　“是高二的学弟？”

　　陈朝认出了他，态度缓和了些。

　　“顾宴清是吧？我记得你，篮球打得很好。”

　　“学长过奖了。”

　　顾宴清笑了笑，心里松了口气，幸好学长没把他当奇怪的人。

　　叶暮也放松下来，又恢复了那副有点拽拽的样子，靠在钢琴上。

　　“有事？”

　　“没……没什么事。”

　　顾宴清连忙摆手，目光在活动室里扫了一圈，下意识地问。

　　“就是学长，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挺安静的，嗯……新来的高二的男生？叫宋时桉。”

　　问出这句话，他才意识到自己上来或许潜意识里就有这个目的。

　　他想问问同样可能待在美术社区域的陈朝，是否见过宋时桉。

　　“宋时桉？”

　　陈朝微微蹙眉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印象。今天美术社没有集体活动，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他是对美术感兴趣吗？”

　　“啊……可能吧，我不太确定。”

　　顾宴清有些失望，含糊地应道。

　　看来宋时桉并没有来这里。

　　叶暮挑了挑眉，似乎觉得顾宴清这问题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多问。

　　“如果他以后对美术社有兴趣，可以让他来找我。”

　　陈朝温和地补充道。

　　“好的，谢谢学长。”

　　顾宴清道了谢，觉得自己打扰了别人的二人世界，更加不好意思了。

　　“那不打扰学长们了，我先走了。”

　　他匆匆告别，离开了美术社活动室。

　　身后的钢琴声没有再响起，那片刻窥见的温暖与宁静被关在了门后。

　　走在空旷的楼梯间，顾宴清心里的那份担忧并没有减少。

　　宋时桉不在美术社，那他会去哪里？回家了？还是……

　　在校园的某个角落？

　　他下意识地走向了教学楼的天台入口。

　　门锁着，按照规定，放学后天台是关闭的。

　　他透过门上的小窗向外望了一眼，空无一人。

　　他又漫无目的地在教学楼里转了一圈，图书馆、空教室、体育馆后台……

　　都没有那个清瘦孤独的身影。

　　宋时桉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放学后的人潮，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像一缕烟，从这个喧闹的校园里彻底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种无从寻找的感觉，让顾宴清感到一阵无力。

　　他站在校门口，看着夕阳渐渐西沉，最终只能带着满腹的困惑和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安，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不知道，在他寻找无果的同时，校园最偏僻角落的一间废弃乐器储藏室里，宋时桉正蜷缩在堆满旧物料的角落阴影中，额头抵着冰冷墙壁，怀里紧紧抱着那本速写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获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将自己与那个让他无所适从、充满恐惧和痛苦的世界隔离开来。

　　窗外，夕阳最后的光线挣扎着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夜色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