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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麻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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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一个尽可能安全、稳定、充满耐心的环境,让宋时桉能够慢慢消化疗愈过程中必然伴随的痛苦与动荡。
药物的副作用在持续两周后,终于开始呈现减弱的趋势。
那令人揪心的剧烈恶心感逐渐消退,嗜睡和头晕的频率也明显降低。
虽然情感上的麻木感依然存在,但宋时桉至少恢复了一些基本的精力,能够维持正常的在校作息,偶尔也能在顾宴清自言自语时,给出一个极其微小的、比如轻点下巴或者摇头的回应。
这种极其缓慢的向好,让顾宴清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开始尝试着,在周末下午去宋时桉家时,不只是安静地待着,而是会带来一些简单的、需要轻微动手的活动。
比如一副拼图,一个需要组装的微小模型,或者一本填色书。
他并不强求宋时桉参与,只是把东西放在茶几上,自己先动手做起来。
有时宋时桉会一直发呆,毫无兴趣;但有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会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一块拼图,或者一支彩铅,默不作声地加入进来。
他们的交流依旧近乎于无,但一种无声的、协同的默契却在那些细小的碎片和色彩间悄然滋生。
顾宴清会故意把一块明显属于天空的拼图递到宋时桉手边,宋时桉会沉默地接过去,放在正确的位置;宋时桉涂色时偶尔会出神涂出边界,顾宴清会自然地拿起另一支笔,小心地帮他把边缘修正。
这些微不足道的互动,对于顾宴清而言,却珍贵得如同钻石。
他小心翼翼地将养着这一点点重新燃起的生机,不敢有丝毫急切。
与此同时,关于远方叶暮的消息,也像断续的电波,偶尔传回。
大概在宋时桉开始服药后不久,顾宴清在某天深夜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拍得很模糊,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偷偷拉近镜头拍的。
画面里,叶暮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独自一人坐在一个陌生的、看似是南方城市街心公园的长椅上。
他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冷硬消瘦,手里夹着一支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背景是郁郁葱葱的棕榈树和霓虹灯牌,与他周身散发出的孤寂气息格格不入。
没有文字,没有落款。
但顾宴清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叶暮。
他也瞬间明白了发信人是谁。
除了叶暮自己,还有谁会这样偷偷拍下自已又发给他?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自我放逐式的记录?还是是一种无声的呐喊和联系?
顾宴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酸又涩。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试图从那张模糊的侧脸里读出些什么,却只读到一片沉重的、化不开的灰暗。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回复了过去:「暮哥,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打电话。」
短信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几天后,顾宴清在刷一个本地的、沉寂了很久的高中校友群时,偶然看到一条一闪而过的、很快被其他闲聊淹没的消息。
一个已经毕业去了南方某大学的学生说,好像在他们学校附近看到叶暮了,一个人,在酒吧街后面巷子里的便利店门口抽烟,样子变了很多,差点没认出来,也没敢上前打招呼。
消息下面有几个人好奇地问了几句,但那个学长也没再多说。
顾宴清默默记下了那个大学的名字和“酒吧街便利店”这个模糊的信息点,心里沉甸甸的。
叶暮似乎并没有像他家人希望的那样“重新开始”,而是用一种更加自我放逐的方式,漂泊在陌生的城市里,舔舐着无法愈合的伤口。
陈朝学长的离去,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雨季,笼罩着所有爱他的人。
这份遥远的、无能为力的悲伤,让顾宴清更加珍惜眼前能够触碰到、能够守护的人。
他看着身边依旧沉默麻木、却至少真实存在的宋时桉,一种混合着悲伤和庆幸的复杂情绪充盈在心间。
至少,他还有机会。
至少,他还能陪着他。
四月中旬,学校组织了一次春季社会实践活动,目的地是市郊的一个生态农场,需要在外住宿一晚。
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这无疑是一次令人兴奋的集体出游。
但对于顾宴清而言,这却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他无法想象让状态依旧极不稳定的宋时桉离开熟悉的环境,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和那么多不熟悉的人集体活动、同住一室。
那几乎是一场灾难的预演。
他第一时间就想帮宋时桉请假。
但当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件事,并表示可以陪他一起请假时,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宋时桉,却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顾宴清愣住了。
“你想去?”
宋时桉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沉默了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地说。
“不能总是躲……”
这句话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顾宴清的心上。
他看到了宋时桉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挣扎和试图面向外界的意愿。
虽然那意愿如此脆弱,仿佛风一吹就散,但却真实存在。
李医生也建议,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适当接触外界、尝试正常的集体活动,对于康复是有益的,关键在于如何做好支持和预案。
最终,顾宴清决定尊重宋时桉这来之不易的、微弱的选择。
他立刻行动起来,就像一个即将应对一场重大战役的指挥官。
他提前去班主任那里详细说明了宋时桉的特殊情况,恳请老师将宋时桉和他安排在同一房间,并尽量在活动中给予一些方便。
班主任虽然不太清楚具体原因,但看着顾宴清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宋时桉过分苍白的脸色,还是答应了下来。
顾宴清又提前去医务室,以“同学容易晕车和失眠”为由,开足了各种应急药物,从晕车药、安神药到防止肠胃不适的药,塞了满满一包。
他还准备了耳塞、眼罩、薄荷糖、独立包装的湿巾、充电宝、甚至一个小型手电筒……
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搬过去。
出发前一天晚上,顾宴清再次来到宋时桉家,把准备好的“应急包”一样一样拿出来给他看,事无巨细地交代。
“晕车药上车前半小时吃,这个白色小瓶是安神的如果晚上睡不着可以吃半粒,胃不舒服吃这个绿色的,纸巾湿巾在这里,耳塞眼罩在这里……
“手机我会一直开着声音,有任何不舒服,立刻给我发消息,或者直接来找我,知道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担心孩子第一次远行的老妈子。
宋时桉安静地听着,看着摊满一桌子的东西,又看看眼前眉头紧锁、如临大敌的顾宴清,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极其微弱地松动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那对柔软的耳塞,握在手心里,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出发当天,天气晴好。
大巴车上充满了同学们的欢声笑语。
宋时桉按照嘱咐吃了晕车药,全程都靠在窗边闭着眼,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背包带子,显然在极力忍受着不适和周围嘈杂环境带来的压力。
顾宴清就坐在他旁边,时刻留意着他的状态,偶尔低声问他一句“要不要水”,或用身体帮他挡开一些过于兴奋的打闹。
到达农场,分配房间,一切都还算顺利。
他们被分到了一个相对偏僻的双人间。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家三五成群地去体验农活、喂动物、拍照。
顾宴清征求了宋时桉的意见后,没有参加任何小组,只是带着他沿着农场边缘一条安静的小路慢慢散步。
四月的田野充满了生机,绿油油的作物,不知名的野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宋时桉一直沉默地走着,目光偶尔掠过广阔的田野和远处的山峦,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身体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
然而,傍晚的集体烧烤晚会还是出了问题。
篝火燃起,音乐响起,气氛变得热烈而喧闹。
油烟味、嘈杂的音乐声、大声的说笑打闹、以及越来越多的人群。
这一切显然超出了宋时桉所能承受的极限。
顾宴清很快发现他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呼吸急促,手指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身体开始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熟悉的惊恐和想要逃离的冲动。
“我们回去。”
顾宴清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毫不犹豫地拉住他的胳膊,低声而坚定地说。
他半护着宋时桉,挤开喧闹的人群,快速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宋时桉都死死地低着头,身体僵硬,几乎是被顾宴清带着在走。
回到安静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宋时桉猛地甩开顾宴清的手,冲进卫生间,随即传来压抑不住的干呕声。
顾宴清站在卫生间门外,心里充满了无力的心疼。
他听着里面痛苦的声音,拳头紧紧攥起。
过了一会儿,水声响起。
宋时桉脸色惨白、浑身湿漉漉地走出来,额前的头发被水打湿,贴在皮肤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
他看也没看顾宴清,径直走到床边,脱力般地倒了下去,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连头都蒙了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
顾宴清默默地去卫生间收拾了一下,然后倒了杯温水,放在宋时桉的床头柜上。
“喝点水吧。”
他轻声说。
被子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顾宴清没有再打扰他,只是关掉了大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床头灯,然后自己在另一张床上坐下,拿出手机,假装看着,实则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裹紧的被团上。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的欢笑声,更衬得此处的冷清。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顾宴清以为宋时桉已经睡着了的时候,那个被团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极其缓慢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宋时桉没有看顾宴清,只是侧躺着,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又大又黑,却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没用……”
一个极其嘶哑、微弱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嘴唇中逸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自嘲。
“还是不行……”
顾宴清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放下手机,走到宋时桉床边,蹲了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
“谁说的?”
他的声音温柔却坚定。
“你今天走了很远的路,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坚持参加了大部分活动,还在那么吵的环境下忍了那么久。这已经很厉害了。没有人能一下子做到完美的。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宋时桉空洞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顾宴清脸上。
他看着眼前这双清澈而真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责备或不耐,只有全然的理解和支持。
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安静地从宋时桉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枕巾。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安静地流着泪,仿佛连悲伤都失去了声音。
顾宴清没有阻止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去他不断滚落的泪珠。
动作小心翼翼,充满了珍视。
宋时桉没有躲开,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眼泪流淌,也任由那温柔的指尖停留在自已的脸颊上。
那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只有无声的陪伴和接纳,才能真正触及那深不见底的痛苦。
哭了不知道多久,宋时桉才渐渐止住眼泪,呼吸变得平稳,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即使睡着了,他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依旧不得安宁。
顾宴清替他掖好被角,调暗了灯光,就那样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守了他一夜。
窗外,同学们的欢闹声早已沉寂,只剩下田野里不知名的虫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下一地清辉。
虽然过程艰难,虽然又一次经历了崩溃。但至少,他没有独自一人面对。
而且,他哭出来了。
那冻结的情感,似乎终于在信任和安全感的包裹下,融化了一丝缝隙。
黎明来临前,顾宴清看着宋时桉沉睡中依旧苍白的脸,心里充满了疲惫,却也有着更加坚定的决心。
他知道,这场战斗还远未结束。
但他绝不会后退半步。
后半夜,顾宴清几乎没怎么合眼。
他就那样靠着宋时桉的床沿,在地板上坐了很久,直到晨曦的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
宋时桉睡得很沉,但似乎并不安稳,睫毛偶尔会剧烈地颤抖,像是陷入了什么不好的梦境,嘴唇也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极轻的、模糊的呓语。
顾宴清的心始终悬着,时刻准备着在他惊醒时能够第一时间安抚。
好在,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