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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药物的重量 ...

  •   第一次心理咨询后的几天,顾宴清敏锐地察觉到宋时桉的状态进入了一种新的、更加复杂的阶段。

      那种赴死般的巨大恐惧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被抽空一切的疲惫,以及一种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平静。

      他比以往更加沉默,时常对着某个地方长时间地发呆,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还滞留在那间诊疗室里,艰难地消化着某些沉重的东西。

      周四下午,顾宴清再次陪宋时桉去了咨询中心。

      这一次,宋时桉站在诊疗室门口时,虽然依旧脸色苍白,身体紧绷,却没有再出现第一次那种几乎崩溃的恐慌,也没有再死死抓住顾宴清的手。

      他只是极快地、深深地看了顾宴清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依赖、脆弱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坚持,然后便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顾宴清依旧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背靠着门外的墙壁坐下,等待着。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似乎不再那么煎熬,因为他能感觉到,门内的人正在尝试着独自面对,这是一种痛苦的进步。

      诊疗结束后,李医生再次出来,和顾宴清简单沟通了几句。她肯定了宋时桉的配合,但也委婉地提到,他的情况比预想的更严重一些,长期的抑郁和焦虑已经对神经递质产生了明显影响,单纯的心理咨询可能见效较慢,建议可以考虑配合低剂量的药物进行干预,并递给他一张处方笺和一份详细的药物说明书。

      “药物可以帮助他先稳定情绪,减轻生理上的痛苦,为心理治疗创造一个更好的基础。”

      李医生温和地解释。

      “当然,这需要他本人的同意。你们可以回去好好商量一下,看看说明书,有任何疑问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顾宴清的心沉甸甸的,他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处方笺和厚厚的说明书,郑重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宋时桉异常沉默,甚至比来时更加恍惚。

      顾宴清将处方笺和说明书递给他,转述了李医生的话,语气尽可能平静客观。

      宋时桉看着那张处方笺,手指微微颤抖,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恐惧和抗拒。

      对于需要依靠药物来维持正常功能这件事,显然触及了他内心深处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否定。

      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激烈地拒绝或逃离,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将那张纸攥得紧紧的,沉默了整整一路。

      第二天,顾宴清发现宋时桉的眼底下出现了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色,显然一夜未眠。

      但他最终还是在下课后,独自一人去了医院,凭处方取回了一小瓶白色的药片。

      服药的第一天,似乎风平浪静。

      宋时桉看起来甚至比平时稍微放松了一点,那种无处不在的、紧绷的焦虑感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缓和。

      顾宴清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甚至生出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

      然而,从第二天开始,副作用的浪潮便汹涌而来。

      早晨一到学校,顾宴清就发现前座的宋时桉状态极其不对。

      他脸色是一种吓人的惨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手指死死地按着胃部,身体微微佝偻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课间操时,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去了洗手间,很久都没有回来。

      顾宴清心急如焚,找了个借口跟过去,在洗手间门口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剧烈干呕声。

      那声音痛苦而无力,听得顾宴清心脏一阵阵抽紧。

      他守在门口,直到宋时桉脚步虚浮、脸色灰败地走出来,几乎要站立不稳。

      顾宴清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他,却被他猛地躲开。

      “别碰我……”

      宋时桉的声音嘶哑虚弱,眼神里充满了生理性不适带来的痛苦和一丝崩溃。

      “难受……”

      顾宴清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又急又痛,却无能为力。

      他知道,这是药物常见的胃肠道反应,他无法代替他承受。

      接下来的几天,副作用愈发明显。

      除了持续的恶心反胃,宋时桉开始出现严重的嗜睡和头晕。

      他几乎整天都趴在桌子上,无法集中注意力,眼神涣散,连拿起笔的力气都没有。

      有时甚至会在课间就那样昏睡过去,叫都叫不醒,睡颜却依旧紧蹙着眉头,仿佛连梦境都不得安宁。

      那种无力感和被药物控制的陌生感,显然让宋时桉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和自我厌弃。

      他变得更加封闭,几乎不再对任何外界刺激做出反应,连顾宴清放在他桌角的温水都很少再去碰。

      那种刚刚因为开始咨询而建立起来的、微弱的信任和连接,仿佛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生理痛苦摧毁了。

      顾宴清看着他一蹶不振、痛苦不堪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鼓励他吃药的决定是否正确。

      他无数次地想冲去质问医生,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他知道,这是许多患者都必须经历的艰难适应期。

      他只能更加耐心地守着他,在他恶心时默默递上薄荷糖和温水,虽然经常被拒绝,在他昏睡时小心地替他披上外套,在他因为头晕而脚步虚浮时,不远不近地跟着,确保他不会摔倒。

      他每天都会给李医生发邮件,详细描述宋时桉的反应。

      李医生回复很快,总是耐心解释这是正常过程,鼓励他们坚持,并调整了服药时间,建议尽量在睡前服用,以减轻白天的嗜睡影响。

      调整服药时间后,白天的嗜睡和头晕有所缓解,但恶心感依旧存在,而且宋时桉开始出现另一种令人担忧的副作用,情感上的麻木。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容易陷入剧烈的痛苦或焦虑,但同时也似乎失去了对其他一切情绪的感知能力。

      他看起来更加平静了,但这种平静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缺乏生机的平静。

      他对美术社失去了兴趣,对顾宴清带来的画册和零食无动于衷,甚至对窗外灿烂的春日阳光也视若无睹。

      就像一株被抽走了所有颜色的植物,只剩下灰白的躯壳。

      这种麻木,比之前的痛苦更让顾宴清感到害怕。

      他宁愿看到宋时桉哭,看到他崩溃,至少那说明他还有感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灵魂已经提前离开了身体。

      “会不会……药物让他变成这样了?”

      顾宴清忍不住在邮件里向李医生表达了自己的恐惧。

      李医生的回复很及时。

      “药物在初期确实可能会引起情感钝化,这是它起效的一种方式,先强行压下那些过于剧烈的痛苦情绪,为心理重建争取空间。这种麻木感通常是暂时的。请给他一点时间,也请相信这个过程。持续的陪伴和支持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

      顾宴清深吸一口气,将担忧强行压回心底。

      他继续着他日复一日的、沉默的陪伴。

      即使宋时桉毫无反应,他依旧会自言自语地分享趣闻,会带来温水,会在他趴在桌上时,安静地在一旁看书。

      有时,他会拿出手机,翻出以前偷拍的那张宋时桉在窗口张望的照片,看着照片里那双带着一丝茫然却还有生气的眼睛,再看看眼前这个麻木沉寂的人,心里会涌起巨大的酸楚和一丝不肯放弃的倔强。

      他相信李医生,也相信宋时桉。

      他相信那被冰封的生命力,只是在药物的作用下暂时蛰伏,等待着破冰而出的时机。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顾宴清照例来到宋时桉家,发现他依旧蜷在沙发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对顾宴清的到来毫无反应。

      顾宴清没有打扰他,只是在一旁坐下,拿出速写本,随意地画着窗外的一棵香樟树。

      画着画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在本子角落,极其笨拙地、尝试着画那只曾经睡在樱花树上的、胖乎乎的橘猫。

      他画得很糟糕,猫的身体歪歪扭扭,眼睛一大一小。

      就在他对着自己的“杰作”哭笑不得时,一个极其微弱、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的声音,突然从旁边飘了过来。

      “耳朵画错了……”

      顾宴清猛地一愣,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宋时桉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正看着他速写本上那幅歪歪扭扭的猫,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着,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空洞,而是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他原本性格里的认真和挑剔。

      虽然只有几个字,虽然声音轻得像叹息,虽然他的表情很快又恢复了麻木。

      但顾宴清清晰地听到了,看到了。

      那股微弱却执拗的生气,像初春顶开冻土的嫩芽,终于再次探出了头。

      药物带来的厚重冰层,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顾宴清的心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而疯狂跳动,他极力克制住想要欢呼的冲动,只是顺着他的话,用一种苦恼又虚心的语气说。

      “啊?画错了吗?哪里错了?我就说我画不好这种毛茸茸的东西……”

      宋时桉没有再说话,只是又呆呆地望向了窗外,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顾宴清的幻觉。

      但顾宴清知道,那不是幻觉。

      光,虽然微弱,却再次顽强地亮了起来。

      宋时桉那句极其短暂的、关于猫耳朵的“指点”,像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顾宴清心中几乎要被担忧淹没的希望。

      它证明了在那片药物造成的情感麻木和死寂之下,宋时桉真正的灵魂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被压抑和困住了,他依然在感知着外界,甚至保留着一丝他特有的、对细节的认真和敏感。

      这个认知让顾宴清重新振作起来。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焦虑地等待,而是开始更积极地尝试用各种细微的方式,去轻轻叩击那层冰壳,试图唤醒里面沉睡的意识。

      他不再只是带来普通的零食,而是会费心思去找一些造型奇特或带有怀旧色彩的小糖果、小饼干;他自言自语的内容不再局限于日常见闻,开始加入一些需要一点点思考的、有趣的冷知识或者逻辑小谜题;他甚至在手机里下载了几个画风唯美治愈的单机小游戏,偶尔会自顾自地玩起来,让轻柔的背景音乐和简单的操作音效填充房间。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并不刻意看向宋时桉,也不期待任何即时回应,只是将这些“刺激”像种子一样撒播出去,然后耐心等待。

      等待是漫长的,且大多时候看似毫无回报。

      宋时桉依旧大部分时间处于一种茫然的、缺乏生气的状态,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按时服药,按时去咨询,像一具按程序运行的机器。

      但顾宴清没有气馁。

      他学会了从最细微的地方捕捉那些“活着”的证据。

      比如,当他带来一种新口味的薄荷糖时,宋时桉虽然不会立刻去吃,但有时会发现糖纸后来被拆开了;当他提到某个有点难度的数学趣题时,宋时桉发呆的眼神会有极其短暂的聚焦;当他玩着小游戏时,宋时桉的眼角余光似乎会偶尔瞥向屏幕……

      这些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反应,成了支撑顾宴清坚持下去的全部动力。

      与此同时,每周四的心理咨询也在缓慢而艰难地进行着。

      每次从诊疗室出来,宋时桉都像是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长途跋涉,脸色苍白,眼神疲惫,有时还会带着未干的泪痕。

      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崩溃,而是会陷入一种更深的、需要长时间独处来消化的沉默。

      顾宴清从不过问诊疗的具体内容,只是恪守着“守在门口”的承诺,并在结束后默默地陪他回家。

      他相信李医生的专业,也尊重宋时桉需要守护的隐私。

      他能做的,是在咨询之外,提供一个尽可能安全、稳定、充满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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