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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无声的邀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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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宴清那状似无意的“自言自语”,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前座那个看似沉寂的背影后,漾开了一圈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涟漪。
他屏息等待着,心脏在胸腔里微微加速跳动。
没有立刻的回应。
宋时桉翻书的动作只停顿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便又恢复了常态,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一丝淡淡的失落掠过顾宴清的心头,但很快又被更强大的耐心取代。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漫长的、需要极大毅力的等待。
他不再刻意关注,低下头,开始做自己的习题,仿佛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随口的感慨。
然而,在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起身收拾东西的嘈杂声中,顾宴清正准备将一本笔记塞进书包时,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笔记本封皮下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他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抽出来。
那是一张很小的、裁切得并不整齐的白色纸条。
上面没有一个字,只用铅笔极其轻浅地、甚至有些犹豫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箭头符号,指向的方向……似乎是朝着艺术楼那边。
顾宴清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像被注入了滚烫的暖流,瞬间加速狂跳起来。
纸条!是宋时桉放的!
那个箭头……
他猛地抬头看向前座。
宋时桉正背对着他,低着头,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耳根却透着一抹无法掩饰的、新鲜的红晕,连带着一小截后颈都泛着淡淡的粉色。
他收到了,他听懂了!
并且,他用这种极其隐蔽又充满忐忑的方式,给出了回应!
虽然只是一个无声的、需要意会的箭头,但这对于宋时桉而言,不啻于一次巨大的、主动的冒险和邀约。
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顾宴清,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他死死攥着那张小小的纸条,指腹摩挲着上面轻浅的铅笔痕迹,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
他极力压下翻腾的情绪,假装平静地将纸条小心地夹回笔记本,塞进书包。
然后他站起身,用一种尽可能自然、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语气,对着那个依旧不敢回头的背影说道。
“那我先走了。”
前面的人影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被周围喧嚣淹没的。
“嗯。”
顾宴清嘴角的笑意再也无法抑制,他快步走出教室,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下午放学后,顾宴清没有立刻离开。
他磨蹭着收拾东西,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宋时桉。
只见宋时桉也收拾得比平时更慢,眼神时不时地飘向窗外艺术楼的方向,手指紧张地蜷缩着。
当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宋时桉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站起身,低着头,脚步有些迟疑地向外走去。
他没有看顾宴清,但走的方向,确实是艺术楼。
顾宴清的心跳再次加快。
他保持着一小段距离,默默地跟在后面。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走在前面的宋时桉脚步略显虚浮,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倔强。
顾宴清跟在他身后,像是守护着一盏风中摇曳却努力发光的烛火。
再次走到那条连接主教学楼和艺术楼的长廊,再次站在美术社活动室那扇熟悉的门前。
宋时桉的脚步停住了,呼吸似乎变得有些急促,眼神里充满了熟悉的挣扎和畏惧,仿佛那扇门是什么可怕的怪兽巨口。
顾宴清没有催促,只是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安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这最后一步,必须由宋时桉自己迈出去。
时间仿佛再次放缓。
就在顾宴清以为他可能又要临阵退缩时,宋时桉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快速地、几乎是撞地一般,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活动室里的景象和假期前似乎并无太大不同,依旧弥漫着好闻的松节油和颜料味,画架林立,墙上贴着各种作品。
但细看之下,能发现一些细节的变化。
确实换了更明亮的灯管,靠窗的位置多了几个看起来更舒服的懒人沙发和抱枕,角落的书架上似乎也新增了不少画册。
几个美术社的成员正散落在各处,有的在画画,有的在翻书,看到门被猛地推开,都惊讶地抬起头。
宋时桉像是被这些突然投来的目光烫到,脸色瞬间煞白,身体猛地僵在原地,下意识地就要转身逃跑。
“呀,来新同学了?”
一个清脆热情的声音响起,是那位高二的学姐社长。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画笔,笑着迎了上来,语气自然得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欢迎欢迎!快进来吧,随便看,随便坐,不用拘束。”
她的态度极其自然友好,没有任何打量或探究的意味,仿佛宋时桉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新访客。
其他社员也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便又继续忙自己的事了,并没有过多关注。
这种平淡而友好的氛围,稍稍缓解了宋时桉的紧张。
但他依旧僵硬地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顾宴清站在他身后的走廊阴影里,心脏揪紧,默默为他鼓劲。
学姐社长很是细心,她没有试图靠近宋时桉,只是指了指靠窗那几个懒人沙发和旁边满满当当的书架,笑着说。
“那边书架上都是画册,新的旧的都有,还有不少外面很难买到的进口书哦。那边沙发很舒服,可以躺着看。喝水的话那边有饮水机,纸杯在下面。完全自由,当自己家就好!”
说完,她便很自然地退回自己的画架前,不再刻意关注他,给了宋时桉充足的空间和安全感。
宋时桉在原地又僵持了几分钟,才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挪动了脚步。
他没有走向沙发,而是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慢慢地挪到了那个巨大的书架前。
他的目光掠过一排排书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最终,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抽出了一本厚重的、封面是星空图案的画册。
然后,他抱着那本巨大的画册,像抱着一个盾牌,快速地、几乎是无声地溜到了最角落的一个懒人沙发里,将自己深深地陷了进去,缩成一团,翻开了画册。
整个过程,他都低着头,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但无论如何,他进来了。
他留下来了。
顾宴清在走廊里,看着角落里那个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自己埋进画册里的身影,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欣慰。
他悄悄地松了口气,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心情愉悦地、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今天的这一步,已经耗尽了宋时桉巨大的勇气。
剩下的,需要交给时间和那个足够安全的环境。
之后的日子,顾宴清发现宋时桉的生活似乎多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向好的惯性。
他依旧沉默,依旧回避人群,但每天下午放学后,他不再立刻低着头匆匆回家,而是会迟疑地、脚步略显匆忙地走向艺术楼的方向。
虽然每次推开那扇门似乎依旧需要心理建设,但他确实一次又一次地走了进去。
他总是直接溜到那个最角落的沙发,抱着厚厚的画册,一看就是很久。
有时是看画册,有时甚至会拿出那套顾宴清送他的速写本和铅笔,极其小心地、模仿着看到的作品,画上几笔。
美术社的成员们似乎都得到了社长的叮嘱,从不去打扰他,最多只是在路过时对他友好地笑一笑,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这个安静得像影子一样的新成员。
这种规律性的、带有积极意义的外出活动,似乎对他的状态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虽然他依旧苍白瘦弱,但眼神里那种死寂的灰败感减轻了些许,偶尔在课堂上,顾宴清甚至能感觉到他听讲时比以前更专注了一些。
顾宴清依旧保持着每日的“短信仪式”,内容简单,不外乎“降温了”、“下雨了带伞”、“这道题答案很有意思”之类。
宋时桉依旧很少回复,但那个已读的标记,本身就成了顾宴清每日的定心丸。
两人在学校里的互动依旧维持在那种前后桌的、最低限度的默契上。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有时顾宴清递作业本时,指尖碰到一起,宋时桉不再会像受惊般猛地弹开,只是会微微一顿,然后快速收回。
有时顾宴清“自言自语”,他能感觉到前面背影倾听的停顿时间变得更长。
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悄然涌动,缓慢却坚定地融化着坚冰。
然而,顾宴清并未放松警惕。
他深知抑郁症的反复无常。
他依旧时刻关注着宋时桉的情绪变化,留意着他是否按时吃饭,他让周浩帮忙暗中观察宋时桉中午是否去食堂,手机也依旧保持最高警戒状态,生怕那可怕的警报再次响起。
与此同时,关于叶暮的消息也零星传来。
他似乎真的离开了这个城市,去了南方某个城市读书。
他的社交媒体没有任何更新,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只有偶尔从以前相熟的高三学长那里听说,他变得非常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人交往。
陈朝学长的离去,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刻在了许多人的记忆里。
美术社活动室的角落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纪念角,放着那本空白的速写本和一束永远新鲜的白色小苍兰。
那幅顾宴清带回来的小油画,被他挂在了自己的床头,每晚入睡前都能看到那片宁静的天空。
生命的逝去令人痛惜,而活着的人,依然要带着伤痕和回忆,继续前行。
春天真正降临了校园。
樱花道两旁的树木绽放出如云似霞的花朵,吸引了无数学生驻足拍照。
这天下午,顾宴清和几个朋友从樱花道走过,周浩闹着要给他拍照。
顾宴清无奈地笑着,配合地靠在樱花树下。
就在周浩按下快门的瞬间,顾宴清的目光无意中瞥向艺术楼的方向。
在三楼一扇敞开的窗户后面,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宋时桉。
他正站在美术社活动室的那扇窗后,安静地望着楼下樱花道上喧闹的人群。
阳光透过樱花枝桠,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眼神依旧带着疏离,却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空洞,多了几分静静的观望。
他似乎看到了正在拍照的顾宴清,目光在他们这个方向停顿了几秒。
顾宴清的心猛地一动,对着那个窗口,下意识地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挥了挥手。
窗口后的宋时桉像是被这个突然的动作和笑容惊到,猛地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脸上瞬间泛起一丝慌乱和薄红,猛地缩回了头,消失在了窗户后面。
顾宴清看着那扇空了的窗户,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里像是被春风灌满,柔软而明亮。
虽然依旧会躲闪。
但他确实,在看了。
在看这个,有他在的、喧闹的、开着樱花的世界。
这就足够了。
宋时桉在窗口的惊鸿一现和仓皇躲藏,像一枚甜蜜的糖果,在顾宴清心里回味了很久。
虽然之后几天,宋时桉在学校里似乎更加刻意地回避他的目光,仿佛那天短暂的窥视耗尽了他所有勇气,但顾宴清能感觉到,那层隔在他们之间的冰,又变薄了一些。
他甚至尝试了一次更大胆的分享。
他买了一盒包装很精致的樱花形状的和果子,放学后,没有像往常一样放在地面“传递区”,而是趁着教室人少,直接放在了宋时桉的桌角。
宋时桉看到那盒点心时,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耳朵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他盯着那盒点心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既没有拿走,也没有推开。
最终,在顾宴清假装收拾书包、实则用眼角余光密切关注的情况下,他极其快速地将那盒点心扫进了自己的桌肚里,动作快得像是在进行什么非法交易。
顾宴清强忍着笑意,心里却雀跃不已。
他接受了。
而且是当面接受的!
这种微小的、持续的进展,给了顾宴清巨大的鼓舞。
他开始更加留意那些可能让宋时桉感到舒适和安全的事物。
他发现宋时桉对美术社活动室角落里那个软垫特别偏爱,总是缩在那里;发现他翻看风景类和星空类画册的时间最长;发现他极度厌恶突然的巨响和拥挤的人群。
所有这些细节,他都默默记在心里,并尝试着在互动中规避那些可能让他不适的因素。
周五下午,美术社有小型分享会,社员们会轮流展示自己近期的作品并交流心得。
活动室里比平时热闹一些。
顾宴清有些担心宋时桉会因此不来,或者来了之后感到压力。
放学后,他依旧默默跟在宋时桉身后。
果然,走到活动室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的谈笑声,宋时桉的脚步立刻犹豫了,脸上露出了明显的退缩之意。
顾宴清的心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