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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窥见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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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最后,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看,我不是在研究一个叫‘抑郁症’的病。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更好地了解一个叫宋时桉的人。」
宋时桉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看着那工整又带着点急切认真的字迹,看着那条条细致到近乎笨拙的“观察记录”,看着最后那句直白又小心翼翼的话。
冰冷的、被冒犯的愤怒和羞耻感,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漏了气。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情绪,酸涩,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害怕去触碰的动容。
他不是在研究一个病例。
他是在尝试了解“宋时桉”这个人。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他厚重的心防,照进了那片常年冰封的角落。
那些条条款款,与其说是“说明书”,不如说是一个少年笨拙而真诚的努力,努力想要靠近一颗布满尖刺又脆弱不堪的心,努力想要记住所有可能让他舒适或不适的细节,努力避免再次无意中伤害他。
「喜欢薄荷味的东西。」「数学很好,尤其几何。」「需要平等的尊重。(极其重要!)」
每一条,都对应着他们之间那些细微的、他以为无人察觉的互动。
原来,他都有注意到。
原来,他如此郑重其事地将它们记录下来,反复思量。
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和绝望,而是混杂了太多难以分辨的情绪。
他紧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身体微微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他这样的人做到这种地步?他值得吗?
巨大的自我厌弃感和那一点点顽强滋生的、对温暖的渴望,在他心中激烈地搏斗着。
就在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顾宴清发来的新消息,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对不起。还有,粥在门口,还是热的。记得吃。」
宋时桉猛地抬起头,望向紧闭的房门。他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门口,颤抖着手打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放着一个熟悉的保温桶,旁边还放着一小盒熟悉的、薄荷味的纸巾。
保温桶摸上去还是温热的。
他默默地拿起东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保温桶里散发出的、熟悉的食物香气,混合着薄荷纸巾的清冽味道,一点点地驱散着屋里冰冷的绝望。
他没有立刻去吃,只是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久久没有动弹。
心里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迎来了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春雨,冰冷,却带着唤醒生机的力量。
那一晚,宋时桉终究没有回复顾宴清的任何消息。
但他把保温桶里的粥喝完了,也将那盒薄荷纸巾小心地收了起来。
第二天,顾宴清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他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无数次放下。
他不敢再贸然发消息,更不敢再去宋时桉家。
他害怕看到紧闭的门,害怕听到拒绝的声音,害怕自己昨晚那条孤注一掷的“说明书”短信,最终起到了反效果。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直到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他的手机终于响起了一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
来自宋时桉。
内容依旧简短得吝啬,却让顾宴清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拼图,还没拼完。」
没有称呼,没有表情,甚至没有直接回应昨天的冲突。
但这简短的五个字,像一个小心翼翼伸出的、试探的触角,一个试图修复关系的、笨拙的橄榄枝。
顾宴清的心脏砰砰狂跳,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所有焦虑。
他立刻回复:
「我现在过来?」
这次,回复来得快了一些:「随你。」
顾宴清几乎是抓起外套就冲出了家门。
一路上,他的嘴角都控制不住地上扬。
再次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顾宴清深吸一口气,才抬手敲门。
这一次,门很快就被打开了。
宋时桉站在门内,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他,耳根却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薄红。
他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了通道。
屋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地上散落的拼图碎片已经被大致归拢到了一起,《星月夜》那绚烂而扭曲的图案铺在地毯上,等待着被继续完成。
两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沉默地在地毯上坐下,重新开始拼图。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但也流淌着一种试图弥合裂痕的小心翼翼。
顾宴清没有再提昨天的事,也没有刻意找话题。
他只是专注地找着碎片,偶尔将合适的递过去。
宋时桉接过碎片,手指偶尔会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两人都会像触电般微微一顿,然后又假装无事发生。
一种无声的谅解,在指尖的触碰和拼图的契合中,悄然达成。
当最后一片碎片被嵌入,完整的《星月夜》呈现在眼前时,两人都微微松了口气。
绚烂的色彩和狂放的笔触在灯下流淌着一种奇异的美感和生命力。
“很美。”
顾宴清轻声说,目光却落在宋时桉的侧脸上。
宋时桉看着那幅拼好的画,眼神有些恍惚,许久,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对顾宴清的审美表示赞同。
顾宴清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细密的痒意。
寒假剩下的日子,就在这种小心翼翼又缓慢升温的节奏中飞快流逝。
顾宴清依旧每天报到,两人一起写作业,看书,偶尔看部电影,或者只是各自安静地做自己的事。
交流依然不多,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宁而默契的陪伴。
宋时桉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稳定下来。
虽然依旧苍白瘦弱,但眼神里多了些许活气,偶尔在顾宴清说起趣事时,嘴角甚至会牵起一个极其微小、转瞬即逝的弧度。
那道手腕上的伤疤也渐渐淡化,成了一道浅粉色的印记。
顾宴清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点滴的进步,心里充满了欣慰,但那份关于开学和未来的隐忧,始终像背景音一样萦绕不去。
他尝试着更迂回地提起“外面”,比如开学后美术社可能会有新活动,或者学校旁边的樱花道春天会很漂亮。
宋时桉通常只是听着,不置可否,眼神里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畏惧。
开学前三天,顾宴清不得不开始减少去宋时桉家的频率,因为家里也开始为开学做准备,并有亲戚走动。
他提前跟宋时桉说明了情况,宋时桉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顾宴清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这让顾宴清更加坚定了要做点什么的决心。
他想起了一个人,新任的美术社社长,一位高二的学姐,性格开朗热情,也很敬佩陈朝学长。
顾宴清辗转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斟酌着发去了一条长长的消息。
他没有透露宋时桉的具体情况,只是说有一位同学对绘画很有兴趣,但性格非常内向,可能患有社恐,询问美术社是否有可能以一种非常缓和、非强制的方式,比如允许他偶尔旁听,或者借阅画册,让他能有一个接触外界和同好的安全渠道。
学姐很快回复了,表示非常理解,并且很欢迎任何对美术感兴趣的同学。
她承诺会安排好,绝对不给对方任何压力,并约好开学后找个时间详细聊聊。
这件事让顾宴清看到了一线希望。
也许,这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然而,就在开学前一天,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再次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顾宴清接到了叶暮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叶暮,声音不再是之前的阴沉暴躁,而是带着一种死寂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的平静,却更让人感到不安。
“顾宴清。”
他说。
“阿朝的画……他们家里人要处理掉了。所有的画稿、素描本……一切。下周末之前,都要清空。”
顾宴清的心猛地一沉。
“处理掉?为什么?那是陈朝学长的心血!”
“觉得碍眼吧,或者觉得不吉利。”
叶暮的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却透着彻骨的悲凉。
“我争取过了,没用。他们不会留给我的。”
“那怎么办?”
顾宴清感到一阵心痛,那些充满灵气的画作,是陈朝学长存在过的证明。
“我会去整理。”
叶暮淡淡地说。
“最后看一眼,你要不要一起来?或许可以挑一两张小的,留个纪念。他以前挺欣赏你的。”
顾宴清愣住了。他没想到叶暮会邀请他。
这意味着,他将要直面陈朝学长离去后留下的、最直接的遗物,也将要直面叶暮那深不见底的悲伤。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郑重地回答。
“好。我去。时间地点你发给我。”
挂了电话,顾宴清的心情变得无比沉重。
副CP的故事以最残酷的方式走向终局,那份悲伤和遗憾,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那张他偷拍的、宋时桉在窗口有些茫然张望的照片。
生命的逝去如此轻易,而活着的人,还在黑暗中艰难跋涉。
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机。
他绝不会放手。
开学日的到来,像一场无法抗拒的潮汐,将每个人重新卷回熟悉的轨道。
教室里再次充满了喧闹和活力,假期慵懒的氛围被新课本的油墨味和隐隐的焦虑感所取代。
顾宴清走进教室时,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前座那个清瘦的背影上。
宋时桉已经坐在了那里,低着头,仿佛一个假期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是那身宽大的校服,依旧是微微佝偻着背的姿势。
但顾宴清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不同。
他的头发似乎稍微修剪过,显得整洁了一些。
当顾宴清在他身后坐下时,他身体的僵硬程度似乎比上学期期末要轻一些,虽然依旧没有回头打招呼。
课间休息时,顾宴清状似无意地将一本崭新的、包装精美的速写本和一套不错的绘图铅笔,放在了两人座位之间的地面上,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传递区”。
宋时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极快地扫过那套明显价值不菲的画具,又迅速移开。
他没有立刻去拿,也没有拒绝,只是放在那里,仿佛在进行无声的拉锯。
直到下午快放学时,那套画具才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被收进了他的书包里。
顾宴清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放学时,顾宴清照例默默跟在宋时桉身后。
走到校门口,宋时桉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极其快速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地,回头瞥了顾宴清一眼,随即又立刻转回头,汇入了人流。
那匆匆一瞥,不再全是躲闪和疏离,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告别”的意味。
顾宴清站在原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知道,那种每天都能见到、都能陪伴的日子结束了。
宋时桉又将回到那个冰冷的、一个人的“家”。
而他,也不能再像假期那样随时出现。
他必须加快步伐,为他构建起更多的支持。
周末,顾宴清如约来到了叶暮短信里给的地址。
那是位于城市边缘的一个小型仓储库房,陈朝学长生前的画作和一些遗物暂时存放在这里。
叶暮已经到了。
他穿着一身黑衣,靠在仓库门口,嘴里叼着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瘦削冷峻,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他身边果然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表情严肃的男人,大概是家里派来“协助”(监视)他的人。
看到顾宴清,叶暮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掐灭了烟,哑声道。
“来了?进去吧。”
仓库里很冷,弥漫着灰尘和颜料混合的味道。
大大小小的画框、画架、成捆的画稿堆放在一起,像一座沉默的、色彩斑斓的坟墓。
叶暮走到一堆用白布盖着的画作前,猛地掀开了白布。
瞬间,顾宴清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怎样一个世界啊!
饱满绚烂的色彩,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细腻温柔的光影……风景、人物、静物,每一幅画都充满了惊人的才华和澎湃的情感。
有阳光下灿烂的向日葵田野,有夜色中温柔对视的侧影(那无疑是叶暮和陈朝),有安静流淌的河流,也有充满抽象挣扎和痛苦表达的暗色调作品……
这是一个灵魂曾经热烈存在过的、无比鲜活的证明。
叶暮沉默地站在画前,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一幅画上陈朝的签名,眼眶瞬间红了,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那是一种极度压抑的、令人心碎的悲伤。
“挑吧。”
他声音沙哑地说,背过身去,不再看那些画。
顾宴清的心情沉重得无以复加。
他在画作间慢慢走着,感觉每一步都踩在回忆和遗憾上。
最终,他挑选了一幅尺寸较小的油画。
画的是窗外的一角天空,几缕白云,光线温暖而宁静,看不出具体地点,却透着一种平和的美好。他觉得,陈朝学长大概也会希望被人记住的,是这份宁静和美好,而不全是之后的病痛和挣扎。
他还注意到角落里放着几个厚厚的速写本。
他征得叶暮同意后,翻看了一下。
里面大多是练习和草稿,但也有很多生动的生活速写,以及一些反复出现的、同一个清瘦安静的少年背影或侧影,出现在教室、图书馆、操场边……
顾宴清的心猛地一跳。
他认出了那是谁。
他合上速写本,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叶暮。
叶暮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啊……偷偷画了好久。可惜,没来得及送出去。”
最终,顾宴清只拿了那幅小油画和一本空白的、陈朝学长还没来得及用的速写本(叶暮坚持让他拿走)。
他知道,带走太多,叶暮自己或许会更难过。
离开仓库时,夕阳如血。叶暮站在仓库门口,看着工人们开始搬运那些画作,准备送往不知何处处理掉。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无比孤寂和决绝。
“以后……”
叶暮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大概不会回来了。”
顾宴清停下脚步,看向他。
叶暮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
“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或者……就这么着吧。”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对未来的一丝期待。
顾宴清心里一阵酸涩,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最终只是走上前,轻轻地、短暂地拥抱了一下叶暮的肩膀。
“保重,暮哥。”
叶暮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
顾宴清松开手,拿着那幅画和速写本,转身离开。
他知道,有些人,有些故事,只能留在过去,成为心底一道永恒的伤痕。
而他,必须带着从过去汲取的教训和力量,更坚定地走向未来,守护好眼前还能抓住的光。
周一,顾宴清找到了美术社的新社长,那位开朗的高二学姐。
他将那本空白的速写本递给她,说是陈朝学长的遗物,希望留给美术社做个纪念。
学姐接过本子,眼睛立刻就红了,连连道谢。
顾宴清趁机再次提到了那位“对绘画感兴趣但极其内向”的同学,学姐立刻表示没问题,她已经跟社里几个核心成员打过招呼,大家都会很友好,随时欢迎他来玩,甚至可以不参加具体活动,只是来画画或者看书。
顾宴清真诚地道了谢。
下午放学后,他再次自言自语般地对着前座的背影说道:
“听说美术社进了很多新的进口画册,好像还有不少大师的原作高清复制稿,真想看看啊……而且活动室好像换了更亮的灯,下午阳光晒进去的时候,肯定特别舒服……”
前面那个背影,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翻书的动作,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
顾宴清的心,轻轻地、充满了希望地,跳动了一下。
光虽然微弱,但前进的方向,似乎已经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