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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误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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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赫然是顾宴清刚刚发过来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他,看起来有些陌生。没有刻意低下的头,没有隐藏的表情,只是带着一点茫然看着楼下。
阳光照在他身上,甚至显得有些温暖。
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照片,保存了下来。
心脏某个地方,像是被那透过镜头而来的、笨拙而固执的目光,烫了一下。
微微的,发着热。
寒假的日子像裹了蜜,在顾宴清每日雷打不动的报到中,黏稠而飞快地流淌。
窗外的积雪渐渐消融,枝头隐约冒出嫩芽,空气中开始有了初春的、湿润的气息。
宋时桉家的那扇门,对顾宴清而言不再是一道冰冷的、难以逾越的屏障,反而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微弱暖意的约定之地。
他依旧每天前来,有时带着食物,有时只是带着自己的作业和书。
停留的时间逐渐变长,两人之间的沉默也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安宁的默契。
宋时桉的变化是缓慢而细微的,但落在一直密切关注他的顾宴清眼里,却清晰得如同日晷上的刻度。
他的脸色不再是那种吓人的惨白,偶尔会因为室内的暖气或喝下的热汤而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
他依旧沉默,但那种惊弓之鸟般的紧绷感减轻了许多,甚至在顾宴清进行那些“自言自语”时,会偶尔抬起眼睑,极快地看他一眼,那眼神里少了恐慌,多了些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专注。
他开始更自然地接受顾宴清带来的东西,甚至会在他收拾碗筷时,极其轻微地搭把手,递个纸巾什么的。
这种极其微小的互动,却总能让顾宴清心里软成一片,感觉所有的坚持和小心翼翼都有了回报。
然而,顾宴清心底那份沉重的担忧并未散去。
宋时桉越好转,他越害怕开学后的分离,越焦虑于他那孤立无援的处境。
另一个卧室紧闭的门,以及每次提及家庭时宋时桉瞬间苍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神,都像一根刺,扎在顾宴清心里。
他尝试过更迂回的方式。
比如,聊起自己家里的趣事,抱怨父母的唠叨,然后看似随意地问一句“你爸妈平时不管你吗?”。
每当这种时候,宋时桉就会立刻垂下眼睛,手指蜷缩起来,用沉默或者一个极其含糊的“嗯”来回避。
那是一种深切的、仿佛触碰就会碎裂的禁忌。
顾宴清不敢再试探。
他只能将这份焦虑压在心里,更加珍惜眼前这短暂而脆弱的平静。
这天下午,顾宴清带来了一副拼图,是梵高的《星月夜》,画面绚烂而充满生命力,却又带着一种扭曲的、不安的激情。
他觉得这幅画某种程度上有种奇异的、与宋时桉内心世界共鸣的特质,或许能作为一种无声的宣泄和表达。
两人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对着那一千多片细小的碎片,安静地拼凑着。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色彩斑斓的碎片上,跳跃着细碎的光点。
宋时桉很专注,手指捻起碎片的动作轻巧而准确,眼神里有一种难得的、沉浸式的宁静。
顾宴清一边找着碎片,一边偶尔看他一眼,心里充满了某种静谧的满足感。
时间悄然流逝,画面上深邃的蓝色夜空和旋转的星辰逐渐显现雏形。
就在这时,顾宴清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片宁静。
是周浩打来的。
顾宴清皱了皱眉,对宋时桉做了个抱歉的口型,起身走到阳台去接电话。
“喂耗子,什么事?”
“宴清!你猜我刚看到谁了?”
周浩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八卦。
“叶暮!叶暮学长回来了!”
顾宴清的心猛地一跳。
“回来了?在哪看到的?”
“就在中心广场那边!我跟我爸妈逛街看到的!我靠,差点没认出来,瘦了好多,而且……感觉整个人气场都不一样了,冷冰冰的,旁边还跟着两个看起来像保镖的人……他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周浩叽叽喳喳地说着。
顾宴清的心沉了下去。
叶暮回来了?
而且状态听起来很不好。
他还记得除夕夜那条悲伤的短信。
“他看见你了吗?”
顾宴清问。
“好像没有吧,隔着挺远的,他就看了一眼商场橱窗,然后就走了,表情挺吓人的。”
周浩顿了顿,压低声音。
“宴清,你说他跟陈朝学长那事……是不是真的……”
“耗子!”
顾宴清打断他,语气严肃。
“别瞎猜,也别跟别人乱说。”
“哦,知道了。”
周浩悻悻地应了一声。
“那你继续陪你那个同学吧,我挂了。”
挂了电话,顾宴清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叶暮的回归,以及他糟糕的状态,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让他不由得想起陈朝学长,想起那份无法挽回的遗憾和悲伤。
他更加坚定了要守护好眼前人的决心。
他回到客厅,发现宋时桉还坐在地毯上,但拼图的动作停了下来,正看着旁边沙发上顾宴清随手放着的、敞开着的书包。
书包里,露出了一本书的一角——《抑郁症的心理认知与干预》。
顾宴清心里猛地一咯噔。
这本书是他最近从图书馆借来,想要更深入了解如何帮助宋时桉的,刚才来得急,随手塞进了书包,没想到会露出来。
宋时桉的目光正落在那醒目的书名上,眼神凝固,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苍白,刚刚还有的一丝宁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窥破秘密的惊恐和深刻的羞辱感。
顾宴清暗道不好,连忙上前,想要解释。
“那个书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时桉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目光,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急促。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远离那本书,也远离顾宴清,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背叛,嘶哑地低吼出声。
“你也觉得我是……我是病人?!你需要看这种书来……来研究怎么对付我?!是不是?!”
他的情绪瞬间失控,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声音里带着崩溃的哭腔。
“出去!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出去!”
“宋时桉!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宴清心急如焚,试图靠近解释。
“我只是想更了解怎么才能帮到你!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了解!不需要你的帮助!”
宋时桉歇斯底里地喊道,手指着门口,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滚!滚啊!”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席卷了他,昨晚刚刚建立起来的些许平静被彻底击碎。
他感觉自己再一次被赤裸裸地剖析,被当成了一个需要被“研究”和“干预”的病例。
那种感觉比直接的伤害更让他感到耻辱和绝望。
顾宴清看着他崩溃的样子,心脏像是被撕裂般疼痛。
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是苍白的。
他越是坚持,只会越是刺激他。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缓缓后退一步,声音沙哑而沉重。
“好,我走。你别激动,我马上就走。”
他慢慢地拿起自己的书包,将那本书彻底塞了进去,拉好拉链。
他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宋时桉瘫坐在地毯上,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痛哭声。
那副刚刚拼出一点的《星月夜》散落在旁边,绚烂的色彩衬得他更加单薄无助。
顾宴清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狠狠心,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心碎的哭声。
顾宴清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听着里面传来的、模糊却清晰的痛苦呜咽,只觉得浑身无力,充满了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厌恶。
他又搞砸了。他总是在自以为是的“帮助”,却一次次地造成更深的伤害。
为什么就这么难?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真正触碰到他,而不是一次次地将他推远?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在门外站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里面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死寂的沉默。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再敲门。
他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解释了那本书的缘由,再次郑重地道歉,强调自己绝无将他视为“病人”或“研究对象”的意思,只是迫切地想要找到一种能更好陪伴他的方式。
短信发送出去。如同石沉大海。
顾宴清失魂落魄地下了楼,走在寒冷初春的街道上,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充满了冰冷的绝望。
这一次的裂痕,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
他还有机会弥补吗?
而门内,宋时桉哭了很久,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抬起头,看着地上散落的拼图碎片和那个空荡荡的沙发,心里充满了荒芜的痛苦和自我厌弃。
他知道顾宴清或许没有恶意。
但他无法控制那种被赤裸裸揭开伤疤的恐惧和羞耻。
那本书的书名,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最不堪、最想隐藏的一面,提醒着他是一个多么不正常、需要被人“研究”才能理解的怪物。
他踉跄着站起身,走到沙发边,拿起顾宴清遗忘在茶几上的、那个常用的蓝色保温杯。
杯身上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他紧紧握着那个杯子,像是握着一点点虚幻的暖意,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滑落。
为什么……总是要把靠近的人推开?为什么……就是无法相信一点点温暖?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最终精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梦中,他也不安稳,眉头紧锁,仿佛依旧被无尽的黑暗和痛苦追逐。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手机震动声惊醒。
窗外天已经黑了。他茫然地拿起手机,屏幕上是顾宴清发来的无数条道歉短信和未接来电提示。
最新的一条短信,是在十分钟前发出的。
内容不再是道歉,而是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一页摊开的笔记本。
上面是顾宴清的字迹,写得密密麻麻,却工整清晰。标题是:《关于宋时桉的“使用说明书”(非官方版,持续修订中)》
下面列着几条:「1.喜欢薄荷味的东西。(纸巾实验证实)」「2.数学很好,尤其几何,但容易在计算时因状态不佳出错。」「3.对直接的身体接触极度敏感,需绝对避免。」「4.分享天空、星空类图片似乎能被接收。(待进一步验证)」「5.焦虑或痛苦时,可能会无意识触摸左手手腕或口袋里的特定物品。(需密切关注)」「6.情绪低落时,安静的陪伴比言语更有效。(个人体会)」「7.不喜欢被过分关注或怜悯,需要平等的尊重。(极其重要!)」「8.……(后面还有很多条,但照片只拍了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