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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缝中的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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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屋内屋外两个世界。
顾宴清站在冰冷的楼道里,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背靠着那扇深色的防盗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感觉到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四肢百骸都透着酸软。
但他心里却并无多少倦怠,反而被一种复杂的、汹涌的情绪充斥着。
有心痛,有后怕,有沉重如山的责任感,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裂缝中终于透入阳光的、带着酸楚的希望。
屋内那个少年破碎的哭泣、手腕上刺目的伤痕、以及最后那默许他留下食物和联系方式的细微点头,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知道,自己踏入的是一片远比想象中更加泥泞和黑暗的战场,但这一次,他不再是隔岸观火,而是真正站在了那片土地上,触碰到了那冰冷的痛苦。
他拿出手机,给母亲回了电话,报了声平安,含糊地解释了一下“同学情绪极度不稳定需要人陪”,并承诺下午一定回家。
母亲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没有过多追问,只是叮嘱他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挂了电话,顾宴清才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
周浩的车还等在路边,看到他出来,立刻摇下车窗,脸上写满了八卦和担忧。
“我靠,宴清,你什么情况?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你那个同学……没事吧?”
周浩上下打量着他,语气里充满了探究。
“你俩……到底啥关系啊?大过年的,你跑人家里守了一夜?”
顾宴清拉开车门坐进副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耗子,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反正……他很不容易,我需要帮他。”
他顿了顿,看向周浩,语气真诚。
“今天真的谢了,兄弟。”
周浩看他一脸疲惫不欲多说的样子,虽然好奇心快爆炸了,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跟我还客气啥,不过宴清,不是我说你,你自己也得注意点分寸,我看你状态也不太好。”
“我知道。”
顾宴清点点头,“送我回家吧,我得补个觉。”
车子驶离这片老旧的居民区,汇入城市主干道。
大年初一的街道比平时冷清许多,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却无法完全驱散顾宴清心头的沉重。
回到家,应付完家人的关切和盘问,顾宴清一头栽倒在床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睡。
但睡眠并不安稳,梦里反复出现宋时桉哭泣的眼睛、狰狞的伤口和空荡冰冷的房间。
下午三点多,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跳如鼓。
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手机查看。
没有未接来电。
没有新短信。
警报器APP也安静如常。
他松了口气,却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他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又清楚地知道那种期待对于宋时桉来说是多么困难。
他起床冲了个澡,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带着倦容的脸,和眼底挥之不去的担忧,他深吸一口气。
不能急。
他再次告诫自己。
昨天的进展已经巨大无比,他必须给予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宋时桉去消化和适应。
整个下午和晚上,顾宴清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陪着家人看电视,聊天,却总是不自觉地会走神,目光频频飘向手机屏幕。
他忍住没有再发短信过去。
他怕过多的关注会变成新的压力。
直到晚上临睡前,他才斟酌着发了一条极其简单的消息:
「记得吃晚饭。」
依旧没有期待回复。
这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晚安。
然而,几分钟后,手机屏幕竟然亮了起来。
一条新短信,来自宋时桉!
内容依旧简短得吝啬,只有一个字:
「嗯。」
顾宴清看着那个孤零零的“嗯”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散了不少疲惫和担忧。
他回复了!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这代表着一种回应,一种确认,一种连接。
这个“嗯”字,像一颗小小的定心丸,让顾宴清一夜安眠。
第二天,大年初二。
顾宴清早早起床,跟家人说要去同学家学习,便带着昨晚就让家里阿姨帮忙熬好的、清淡营养的粥和小菜,再次来到了宋时桉家楼下。
他站在楼下,深吸一口气,才拨通了宋时桉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迟疑和些许沙哑的。
“喂?”
“是我,顾宴清。”
顾宴清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
“我就在你家楼下,带了点吃的给你,方便上去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顾宴清的心微微悬起。
过了大概十几秒,就在顾宴清以为会被拒绝时,电话里传来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嗯。”
随即,单元门的锁“咔哒”一声轻响,打开了。
顾宴清松了口气,快步上楼。
门依旧是虚掩着。
他轻轻推开门,屋内的暖气扑面而来,比昨天温暖了许多。
宋时桉站在玄关里,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头发有些凌乱,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是昨天那种彻底的死寂和惊恐,多了几分局促和不安。
他不敢看顾宴清,目光飘忽地落在地面上。
“早上好。”
顾宴清笑着打招呼,仿佛只是寻常的串门,他举了举手里的保温桶。
“家里熬的粥,味道还不错,尝尝?”
宋时桉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侧身让开了门口。
顾宴清走进屋,注意到玄关和客厅比他昨天离开时更加整洁了,碎纸片和玻璃渣都被彻底清理干净,仿佛想要抹去一切崩溃的痕迹。
他心中了然,没有点破。
他将保温桶拿到厨房,找出碗勺盛好,端到客厅茶几上。
粥还冒着热气,散发着清淡的米香。
宋时桉默默地跟过来,在沙发角落坐下,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
“趁热吃吧。”
顾宴清将碗推到他面前,自己则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拿出手机假装看着,尽量减少对他的注视压力。
宋时桉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慢,动作有些僵硬,但确实在吃。
顾宴清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心里稍稍安心。
能进食,就是好现象。
吃完一小碗粥,宋时桉放下了勺子,低声说了句。
“谢谢。”
声音依旧很轻,带着沙哑,却清晰可闻。
顾宴清的心像是被羽毛拂过,泛起细密的涟漪。
“不客气。”
他笑了笑,“要不要再吃点?”
宋时桉摇了摇头。
顾宴清没有勉强,起身收拾了碗勺。
回到客厅时,他看到宋时桉正看着窗外发呆,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脆弱。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种沉默不同于之前的冰冷和窒息,反而流淌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图靠近的暖意。
顾宴清想了想,没有提起任何关于昨天或病情的话题,而是像之前在学校那样,开始了“自言自语”式的分享。
他说起了昨晚春晚某个好笑的小品,说起了周浩被他大清早吵醒的抱怨,说起了路上看到的穿着新衣服高兴玩耍的小孩……
他的语气轻松平和,像是在唠家常,没有任何目的性。
宋时桉依旧沉默地听着,没有回应,但也没有表现出抗拒。
偶尔,在顾宴清说到某个有趣的点时,他的嘴角似乎会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松动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直。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变化,却让顾宴清受到了巨大的鼓舞。
他在那里待了一个上午。
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宋时桉在听。
有时他会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翻看,指出某一处,用探讨的语气说说自己的解法,宋时桉偶尔会极轻地点头或者摇头,表示赞同或有不同思路。
一种奇特而和谐的相处模式,在这个冰冷了一整个寒冬的屋子里,悄然滋生。
中午时分,顾宴清起身告辞。
他没有提出留下,怕过度侵占对方的空间。
“我明天再过来?”
走到门口,他再次试探着问。
宋时桉站在门内,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沉默了半晌,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顾宴清的心瞬间明亮起来,像是被阳光彻底照亮。
“好。那我走了。有事随时给我电话。”
他挥挥手,心情愉悦地下了楼。
接下来的几天,顾宴清几乎每天都去宋时桉家报到。
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
他每次都会带一些吃的,有时是家里做的,有时是买的点心水果。
他不再试图进行深入的交流或安慰,只是保持着稳定而温和的“在场”。
他会在那里看书,写作业,偶尔和宋时桉分享一些无关痛痒的见闻,或者一起看一部安静的电影。
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种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和信任。
宋时桉的状态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好着。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面对顾宴清时不再那么紧绷和惊恐。
他会接受顾宴清带来的食物,会听他说话,偶尔甚至会极其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
他手腕上的伤口渐渐结痂愈合,顾宴清帮他换了两次药,他也没有拒绝。
这个冰冷的、不像家的“家”,因为另一个人的频繁到来,终于有了一丝稀薄的暖意和人烟气。
然而,顾宴清的心事却并未减轻。
他看得越多,了解得越多,那份沉重感就越发清晰。
他发现宋时桉的家里,真的没有任何其他家庭成员生活的痕迹。
另一个卧室一直紧闭着,他有一次无意中问起,宋时桉只是脸色一白,含糊地说“没人住”,便不再多言。
冰箱里的食物消耗得很慢,显然只有他一个人吃。
他几乎从不主动出门,对外界的一切都缺乏兴趣。
这种彻底的孤绝状态,让顾宴清无比担忧。
寒假总会结束,他不能永远这样每天过来陪伴。
一旦开学,宋时桉又将独自一人被留在这个冰冷的壳里,面对他的痛苦和挣扎。
他必须想办法,为他建立起更长期、更稳定的支持系统。
可是,该怎么办?
直接联系他的家人?
他尝试过极其委婉地询问,但每次一提及家庭,宋时桉就会明显变得紧张和抗拒,眼神里甚至会流露出恐惧。
这条路似乎走不通。
告诉老师?
可假期还有一段时间,而且他无法确定学校能提供多少有效的帮助,尤其是心理层面的支持。
他甚至不确定宋时桉是否愿意让学校知道他的情况。
一种无力感再次萦绕着他。
他发现自己能做的,依然有限。
他所能提供的,似乎只是一个暂时的、避风港般的陪伴。
一旦离开,风暴可能再次袭来。
这天下午,顾宴清离开时,心情有些沉重。
他走到楼下,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抬头望着宋时桉家那扇窗户。
窗户后面,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顾宴清心里一动,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宋时桉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对面传来一声轻轻的问候。
“喂?”
“我忘了样东西在你家茶几下面,是一本很重要的复习资料,你能帮我从窗户扔下来吗?”
顾宴清语气自然地撒了个谎。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但还是回了声。
“好。”
过了一会儿,那扇窗户被推开了。
宋时桉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他手里拿着一本其实并不重要的练习册,低头向下寻找着顾宴清。
就在这一刻,顾宴清迅速举起手机,对着窗口那个拿着书、有些茫然地向下张望的清瘦身影,按下了快门。
“咔嚓”
一声轻响(他忘了关声音),照片定格。
窗口的宋时桉明显听到了声音,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和不解,猛地缩回了头,窗户也被迅速关上了。
顾宴清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
光线很好,照片里的宋时桉穿着白色的毛衣,头发柔软,表情带着一丝天然的呆愣和茫然,虽然依旧瘦弱苍白,却比平时多了几分生动的气息。
这是他拥有的,关于宋时桉的第一张照片。
他立刻发了一条短信上去:「骗你的,资料没忘。就是想拍张照。很好看。」
短信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应。
顾宴清看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这个冒失的举动会不会又惹恼他,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
他在楼下站了十分钟,手机依旧安静。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一条新短信,来自宋时桉。
内容依旧简短得令人发指,只有一个标点符号,却让顾宴清瞬间笑逐颜开。
「。」
句号。
代表收到,代表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纵容。
顾宴清笑着摇了摇头,心情莫名地轻松了起来。
他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窗户,转身离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那扇窗户又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隙。
宋时桉站在窗后,看着楼下那个逐渐远去的、挺拔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