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落暮繁秋

27、寒假的寂静

　　寒假伊始，城市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喧嚣的校园变得空荡寂静，街道上的车流似乎也稀疏了些许。

　　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这是放松、聚会和放纵睡眠的黄金时间。

　　然而对于顾宴清来说，这个假期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悬而未决的寂静。

　　这种寂静的核心，源于那个不再出现在前座的身影，那个不会再响起的、极轻的翻书声，以及手机里那个几乎注定会保持沉默的聊天窗口。

　　顾宴清的生活节奏慢了下来。

　　他不用再每天早早起床赶往学校，但他依旧保持着规律的作息。

　　上午他会用来复习功课、预习下学期的内容，或者看一些感兴趣的课外书。

　　下午有时会去篮球场打球，和周浩他们碰个头，但总是心不在焉，打不了多久就会觉得索然无味。

　　他的心思，很大一部分被那个沉默的号码和那个蓝色的警报器APP占据着。

　　手机几乎从不离身，音量总是调到最大，洗澡时也会带进浴室。

　　他无数次地点开那个APP，确认网络连接正常，确认紧急联系人的设置准确无误。

　　那个深蓝色的界面，成了他每日检查最多遍的东西，尽管它从未响起过。

　　他知道这种状态有些过度紧张，甚至显得有些傻气。

　　宋时桉大概率正独自待在家里，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发呆，或者与那些负面情绪抗争，根本无暇也不会想到联系他，更别提遇到什么需要按下警报的危险了。

　　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陈朝学长的骤然离去，像一道深刻的阴影，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意外的不可预测性。

　　他害怕万一。

　　万一某一天，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真的吞噬了一切，而他却因为一时的疏忽，错过了那唯一可能发出的求救信号。

　　这种沉重的担忧，转化为了更具体的行动。

　　他开始更加系统地整理学习笔记，不仅仅是数学，还包括物理和化学。

　　他写得极其详尽，步骤清晰，重点突出，甚至在旁边标注了一些容易出错的心理暗示和解题思路小技巧。

　　他想象着宋时桉的状态，尽力让这些笔记看起来更友好、更容易理解，即使是在思维混沌的情况下。

　　他还会偶尔发一两条短信。

　　内容依旧简单克制，从不询问“你在干嘛”或“你怎么样”这种可能造成压力的问题。

　　有时是一道他认为很有趣的数学题的答案截图，有时是一张窗外湛蓝的天空照片，有时只是一句“降温了，多穿点”。

　　他从不期待回复。

　　那条孤零零的句号已经像是上天的恩赐。

　　发送这些信息，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报平安和无声的陪伴：我在这里，世界还在运转，天气有好有坏，但我一直都在。

　　日子在一种平静而略显单调的节奏中一天天过去。

　　春节临近，街上的年味渐渐浓了起来，灯笼挂起，超市里循环播放着欢快的贺岁歌曲。

　　顾宴清的家里也开始了大扫除和置办年货，热闹的氛围多少冲淡了一些他心头的寂寥。

　　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窗外不时响起热闹的鞭炮声。

　　顾宴清看着电视里欢声笑语的节目，听着家人热闹的交谈，心里却总是无法完全融入这份喜庆。

　　他不自觉地会想，宋时桉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一个人吗？他那个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家，会有年夜饭吗？会有哪怕一丝一毫过年的气氛吗？窗外的鞭炮声，对他而言是喧嚣还是更加衬得孤寂？

　　这种牵挂像一根细线，时时牵动着他的心神。

　　趁着家人不注意，他拿起手机，走到阳台。

　　寒冷的夜风吹拂着，远处有零星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瞬间绚烂，又归于沉寂。

　　他犹豫了很久，编辑了一条短信。

　　删删改改，最终只留下最简单的一句：

　　「除夕快乐。」

　　指尖在发送键上悬停了片刻，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短信显示发送成功。

　　他将手机握在手里，屏幕的光亮映着他略显担忧的脸庞。

　　窗外是万家灯火，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团圆的故事。

　　而他牵挂的那一盏灯，是否亮着？是否有一点点温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再也没有亮起。

　　没有回复。

　　意料之中。

　　却依旧难免一丝淡淡的失落。

　　顾宴清轻轻叹了口气，准备回到屋里。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电话，也不是短信。

　　是那个蓝色的警报器APP。

　　一个极其刺眼的红色警告弹窗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同时，手机发出了尖锐而持续的、不同于任何来电或消息的警报声。

　　顾宴清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警报！是宋时桉按响了警报！

　　出事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全身，让他四肢冰凉。

　　他猛地转身，甚至来不及和屋里惊讶的家人解释，手指颤抖着点开那个弹窗。

　　APP地图上显示着一个详细的地址定位，不在学校附近，而是在一个顾宴清有些陌生的、看起来像是老式居民区的街道。

　　报警，要立刻报警！

　　这是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他手指哆嗦着就要拨打110。

　　然而，就在电话即将拨出的前一秒，他猛地顿住了。

　　等等，万一是误触呢？万一他只是不小心碰到了，或者只是在测试？如果贸然报警，会不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和压力？尤其是除夕夜，警察上门……

　　万一不是误触呢？万一他真的遇到了无法应对的危险……

　　短短的几秒钟，顾宴清的脑海里进行了激烈的天人交战，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那尖锐的警报声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膜，也扎着他的心。

　　最终，对宋时桉状态的了解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占据了上风。

　　他不能冒险。

　　哪怕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误触，他也要为那百分之一的真实危险做好百分之百的准备。

　　他没有拨打110，而是用颤抖的手指，以最快的速度拨通了宋时桉的手机号码。

　　电话拨通了。

　　漫长的等待音一声接着一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快接电话！宋时桉！快接电话！

　　顾宴清的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膛，他紧紧握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终于，在等待音快要结束的时候，电话被接通了。

　　然而，电话那头没有任何说话声，只有一种极其压抑的、破碎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的呜咽声和剧烈喘息声。

　　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和绝望，仿佛正濒临崩溃的边缘。

　　“宋时桉？！你怎么了？！说话！”

　　顾宴清对着电话急切地大喊，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变调。

　　电话那头的喘息声更加急促剧烈，夹杂着哽咽，却依旧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只能听到那种用尽全身力气却无法挣脱痛苦的挣扎声。

　　“听着！宋时桉！你听我说！”

　　顾宴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极快却尽量保持清晰。

　　“告诉我你在哪里？是不是在家里？那个定位地址对吗？你遇到什么了？能不能说话？”

　　回应他的，只有更加失控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哭泣和喘息声，以及一声似乎是手机掉落在什么柔软物体上的闷响。

　　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传来，像是一把刀斩断了最后的联系。

　　顾宴清的大脑嗡的一声，最后的侥幸心理彻底粉碎。

　　不是误触！他真的出事了！

　　巨大的恐惧和焦急瞬间吞噬了他。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像一头发疯的豹子一样冲回客厅，抓起玄关上的车钥匙，对着惊愕的父母仓促地扔下一句。

　　“同学有急事！我出去一下！”

　　便猛地冲出了家门。

　　“宴清！这么晚你去哪儿！回来！”

　　母亲的惊呼被关在门后。

　　顾宴清冲进电梯，疯狂地按着下行键。

　　手指因为颤抖几乎按不准。

　　电梯缓缓下行，每一秒都煎熬无比。

　　他冲出单元门，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却无法冷却他滚烫的焦虑。

　　他跳上车，发动引擎，手动输入那个APP提供的地址，导航显示需要二十分钟车程。

　　二十分钟？

　　太久了！

　　他猛地踩下油门，汽车冲入除夕夜的街道。

　　车窗外是绚烂的霓虹和稀疏的车流，喜庆的氛围与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一边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况，将车速控制在安全的极限，一边再次尝试拨打宋时桉的电话。

　　关机了？

　　彻底联系不上了！

　　顾宴清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种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

　　他不敢想象电话挂断前那令人心碎的声音意味着什么，不敢想象这二十分钟里会发生什么。

　　他只能死死握住方向盘，眼睛紧盯着导航上那个不断接近的、代表着宋时桉所在位置的红点，心里一遍遍地、近乎祈祷般地默念：

　　等着我！宋时桉！一定要等着我！

　　汽车的引擎声划破了除夕夜的宁静，载着一颗焦灼万分的心，朝着未知的黑暗疾驰而去。

　　车窗外的世界流光溢彩，除夕夜的喜庆像一层模糊的油彩，涂抹在顾宴清焦灼的视野边缘，却无法渗入他冰冷恐慌的内心。

　　导航屏幕上那个不断缩小的距离数字，像倒计时的秒表，一下下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二十分钟的车程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可怕的画面，都是基于宋时桉速写本里那些压抑扭曲的图像，混合着电话最后那令人心碎的、窒息般的呜咽声。

　　胃部因为紧张而痉挛着，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湿滑冰冷。

　　他闯了一个红灯，喇叭声尖锐地抗议着，但他顾不上了。

　　任何罚款、任何责骂，在可能发生的悲剧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终于，导航提示目的地即将到达。

　　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区，楼房不高，路灯昏暗，与不远处商业区的璀璨形成鲜明对比。

　　街道上很安静，偶尔有零星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更衬得此处的寂寥。

　　顾宴清按照APP上最终定位的楼栋号，猛地将车停在路边，甚至来不及熄火，就打开车门冲了下去。

　　冷风瞬间包裹了他，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冲进单元门，老旧的楼道里声控灯应声亮起，光线昏黄，照着斑驳的墙壁和狭窄的楼梯。

　　定位显示在四楼。

　　顾宴清一步跨两三个台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狂奔，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急促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