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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无声的誓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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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冰凉的手指触碰到顾宴清温热的掌心,如同雪花坠落湖面,带来一瞬即逝的、清晰的战栗。
宋时桉极其快速地收回了手,将那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深深地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寒风吹拂着他单薄的校服外套,勾勒出清瘦而脆弱的轮廓。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路灯下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紧紧攥着盒子的手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顾宴清的心也跳得很快。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是对是错,是否会再次被视为一种越界的侵犯。
但他不后悔。他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在那片无边的黑暗里,多系上一根也许能拉住他的安全绳。
“里面有说明书。”
顾宴清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干涩。
“很简单,你回去可以看看。”
没有回应。
宋时桉依旧沉默地低着头,紧握着那个盒子,像是握着什么滚烫的烙铁,又像是握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只有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许久,宋时桉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依旧没有抬头,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将那紧握的拳头飞快地塞进了口袋,然后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昏黄路灯照不到的、更深的夜色里。
他的背影很快被黑暗吞没,但那仓促逃离的姿态,似乎与以往有些微的不同。
少了些纯粹的惊惧,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慌乱和无措。
顾宴清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散开。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冰凉的触感。
他收下了。
虽然依旧是用逃离的方式。
但他收下了那份沉重的、关乎生命的承诺。
这个认知让顾宴清的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沉重,也有一种更加清晰的责任感。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必须时刻保持手机畅通,必须对那可能永远不会响起的警报,保持最高级别的警惕。
第二天,顾宴清仔细观察着宋时桉。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躲闪,似乎比平时更加回避与顾宴清的任何接触,仿佛昨晚那个短暂的触碰和那个蓝色的盒子,灼伤了他一般。
但顾宴清敏锐地注意到,宋时桉校服外套右边的口袋,微微鼓起了一个小方块的形状。
他并没有将那个警报器放在家里,而是带在了身上。
这个发现让顾宴清的心安定了不少。
至少,他没有直接将它丢弃。
日子依旧在沉默和小心翼翼的守望中度过。
期末考试的压力越来越大,教室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着焦虑。
宋时桉的状态时好时坏,但整体似乎维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低水平,没有再次出现那种彻底崩溃的情况。
他依旧会使用顾宴清提供的笔记和温水,两人之间那种基于纸笔的无声交流还在继续。
顾宴清则像一名忠诚的哨兵,保持着稳定的存在。
他不再急于寻求更进一步的突破,只是默默地做好一切能做的,并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复习中。
他知道,只有自己保持稳定和强大,才有可能成为对方更坚实的依靠。
偶尔,在深夜复习的间隙,顾宴清会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没有任何警报提示的界面,心里会感到一丝平静。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一个星期后的周末,顾宴清在家整理书包时,无意间翻到了之前陈朝学长给他的那张美术馆门票的存根。
票根已经有些磨损,上面印着的展览日期早已过去。
看着这张票根,顾宴清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陈朝学长的离去,叶暮学长的远走,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提醒着他生命的无常和现实的残酷。
他想起学长温和的笑容,想起他在美术馆里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怀念。
他忽然很想再去一次美术馆,哪怕那个展览已经结束。
或许,只是去那个充满色彩和安静氛围的地方坐一坐,感受一下学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第二天下午,顾宴清独自一人来到了美术馆。
周末的下午,人比上次稍多一些。
他漫无目的地在各个展厅里走着,看着那些或抽象或写实的画作,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展示本地青年艺术家作品的展厅角落,顾宴清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叶暮。
他独自一人站在一幅巨大的油画前,背对着门口。
画作的风格阴郁而压抑,大片浓重的黑色和深蓝色交织,仿佛暴风雨下的深海,只有在画面的最中心,有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亮黄色,像是一盏即将熄灭却仍在燃烧的风灯。
叶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站了很久。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身形比以前消瘦了很多,肩膀却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倔强和孤寂。
顾宴清停下了脚步,没有上前打扰。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看到叶暮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抬起手,似乎极其快速地抹了一下眼睛。
他在哭。
那个曾经像小太阳一样耀眼、暴躁又深情的少年,此刻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画作前,无声地哭泣着。
顾宴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他想起陈朝学长苍白的脸,想起他们之间那些甜蜜又痛苦的过往,想起现实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沉重压力。
最终,只剩下眼前这幅画面:一个人,一幅画,和无声的悲伤。
他没有走过去安慰。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有些痛苦,只能独自咀嚼,独自承受。
顾宴清默默地转身,离开了这个展厅。
他将那片安静的空间,留给了那个需要与回忆和悲伤独处的少年。
走到美术馆明亮的中庭,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下来,却无法完全驱散心头的阴霾。
顾宴清在一张长椅上坐下,看着周围来来往往、面带笑容的人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每个人的世界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悲欢。
而他能做的,依然是守护好自己世界里的那一点微光。
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给那个几乎永远不会主动联系他的号码,发去了一条短信。
内容很简单,只是一张他刚刚在中庭拍下的、洒满阳光的绿植照片,附上了一句话:
「天气很好。」
没有期待回复。
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无声的告知:我在这里,世界依然有阳光。
过了一会儿,就在他准备收起手机时,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一条新短信。来自宋时桉。
内容只有一个极其简单的句号:「。」
顾宴清看着那个小小的、黑色的圆点,愣了好几秒,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散了因叶暮而带来的沉重感。
一个句号。
它不代表任何具体含义,却仿佛又代表了一切。
它意味着“收到”。
意味着“我知道”。
意味着那条无声的纽带,再次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顾宴清握着手机,嘴角缓缓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这些天来最真实、最轻松的笑容。
阳光透过玻璃,温暖地落在他身上。
黑暗依然存在,悲伤也从未远离。但微光,正在努力地穿透一切,顽强地亮着。
那个简单的句号,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顾宴清的世界里漾开了远比想象中更大的涟漪。
它无声,却重逾千钧。
它标志着宋时桉不仅接收了他的信息,并且做出了回应,尽管只是一个标点符号,但这已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主动沟通。
顾宴清没有得寸进尺地立刻回复更多信息。
他深知对于宋时桉而言,发出那个句号可能已经耗尽了巨大的勇气。
他只是将手机小心地收好,将那份混合着惊喜、欣慰和更加深沉责任的悸动深深埋进心里。
回到学校,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又进入了一种新的、更加微妙的阶段。
宋时桉依旧沉默寡言,避免目光接触,但那种无形的、紧绷的防御壁垒,似乎又变薄了一丝。
他不再对顾宴清的存在表现出明显的应激反应,仿佛已经默认并习惯了这种沉默的陪伴。
有时,顾宴清会“不小心”将一些他觉得有趣的、难度适中的课外习题纸放在两人座位之间。
第二天,他偶尔会发现,上面的某些题目会被极其轻浅地、用铅笔做过标记,甚至会有一些简洁到极致的演算步骤出现在空白处。
那种字迹工整却透着虚弱感,是宋时桉的笔迹。
顾宴清如获至宝,他会仔细地看着那些演算,然后用另一种颜色的笔,在旁边写下更详细的思路或者另一种解法,再悄悄放回去。
一种完全基于纸笔、无声却极其高效的学术交流,就这样在他们之间悄然运行起来。
期末考试终于来临。
考场上气氛凝重,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顾宴清答题一如既往地顺利。
但在考数学时,他注意到前面的宋时桉状态似乎不太对。他的背脊绷得很直,握笔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答题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时会对着题目长时间地发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顾宴清的心揪紧了。
他知道,这是压力过大可能引发的思维阻滞和焦虑。
他很想写张纸条鼓励他,或者做点什么,但在考场上,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干着急。
就在这时,他看到宋时桉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将左手伸进了外套口袋,轻轻按了一下。
顾宴清的心猛地一跳,那是他放警报器的口袋。
他并不是要按下警报,似乎只是触摸它。
仿佛那冰凉坚硬的物体,能给他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和支撑。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顾宴清的心酸涩不已。
他看到宋时桉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笔,强迫自己继续专注于试卷,虽然速度依旧很慢,但至少没有再彻底停滞。
顾宴清稍微松了口气,也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答题。
交卷铃声响起时,他看到宋时桉几乎是虚脱般地放下了笔,脸色苍白得像纸。
期末考试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结束了。
成绩公布那天,顾宴清依旧名列前茅。
而宋时桉的成绩,比起期中考试,有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可见的提升。
尤其是数学,虽然分数依旧不高,但那些他曾经标记过的、与顾宴清无声讨论过的题型,他基本都做对了。
顾宴清看着成绩单,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成就感,这比他自己考了第一名还要高兴。
他知道,这一点点的进步背后,是宋时桉付出了何等巨大的努力,在与内心的痛苦和混乱搏斗的同时,还要强行集中注意力学习。
放学时,教室里充满了假期即将到来的轻松和喧嚣。
同学们兴奋地讨论着寒假的计划。
顾宴清注意到宋时桉收拾东西的动作比平时更慢,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漫长的假期感到一丝茫然和无措。
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的放松和欢乐,对他而言,可能意味着更长时间的独处和与负面情绪的对抗。
顾宴清犹豫了很久,在宋时桉背起书包准备离开时,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缓自然。
“寒假如果你有哪道题不会,可以发短信问我。”
他说得很含蓄,没有直接要求联系,只是提供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会造成太大压力的可能性。
宋时桉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背影僵硬了几秒。
就在顾宴清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一个极轻极轻的、几乎被周围喧闹淹没的气音飘了过来。
“嗯。”
只有一个音节。
轻得像羽毛。
但顾宴清听到了。
他的心再次被那种细密的喜悦填满。
期末考试结束,也意味着假期的开始。
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互相道着“寒假快乐”。
宋时桉也低着头,随着人流往外走。
顾宴清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那清瘦的、仿佛随时会被假期人潮冲散的背影,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一个多月的假期,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太长了。
走到校门口,宋时桉照例停下,准备走向另一个方向。
这一次,在他离开之前,他极其快速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地,回头看了顾宴清一眼。
那眼神依旧带着惯有的躲闪和疏离,但在那匆匆一瞥中,似乎又多了一点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东西。
有一丝茫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或许还有一丝对于漫长假期的微弱恐惧。
只是极快的一眼,他便立刻转回头,像以往一样,汇入了人流。
顾宴清却因为他那匆匆回眸中的复杂情绪,在原地站了很久。
寒假开始了。
校园变得空荡。
那盏沉默的、微弱的灯,暂时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
顾宴清回到家里,第一次觉得房子空得有些令人不适。
他习惯性地拿出手机,屏幕干干净净,没有新的消息。
那个蓝色的警报器APP,也安静地没有任何提示。
他知道,对于宋时桉来说,主动联系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整个假期,他可能都不会收到任何来自他的消息。
但这没关系。
他学会了等待。
他翻出之前和宋时桉无声交流的那些笔记和习题纸,看着上面那些工整而虚弱的笔迹,心里一片柔软。
他拿出新的本子,开始整理一些他认为宋时桉可能会觉得有用的寒假学习资料和拓展练习题。
他做得很认真,仿佛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窗外,冬日的阳光淡淡地照着。
假期很长,黑夜也是。
但他知道,他守护的那一点微光,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虽然微弱,却依然亮着。
而他,会一直在这里。
等待着。
并准备着,随时回应那可能永远不会响起、却必须时刻准备回应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