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逝去的回响 ...
-
顾宴清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但守护在宋时桉身边的身影,却更加坚定。
那种坚定里,多了几分陈朝学长离去所带来的、对生命无常的深刻认知,也多了几分对眼前这份微弱联系的加倍珍惜。
他不再仅仅将宋时桉视为一个需要帮助的同学,更将他看作一个在无边黑暗中艰难跋涉的、需要被紧紧握住的灵魂。
宋时桉似乎也隐约感知到了顾宴清身上那份沉淀下来的、带着悲伤却更显沉稳的力量。
他没有再做出像递纸巾那样主动的举动,但那种无声的接纳变得更加自然。
他会喝掉顾宴清放在他桌角的水,会用掉那些纸巾,会对顾宴清的“自言自语”表现出更长时间的倾听姿态。
甚至有一次,顾宴清在分享一段关于星云的科普短文时,注意到宋时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跟着文字的描述,极其轻微地勾勒了一个模糊的漩涡形状。
这个微小的、无意识的动作,让顾宴清的心脏像是被温柔地撞了一下。
他看到了那冰封外表下,依然存在的、对美好事物的感知和向往。
日子在一种沉默而默契的节奏中缓缓流淌。
期中考试后的学业压力逐渐增大,试卷和练习册堆满了课桌。
顾宴清发现,宋时桉在理科方面其实有着不错的天赋,尤其是数学,那些令周浩等人抓耳挠腮的难题,他往往能很快理清思路,只是计算时常会因为状态不佳而出错,或者写到一半思路会突然中断,陷入僵滞。
顾宴清尝试了一种新的帮助方式。
他会把自己写得极其详尽、步骤清晰的数学笔记“不小心”放在靠近宋时桉桌角的位置。
他不再期待对方会看,只是放在那里,作为一种无声的支援。
起初,那些笔记原封不动。
但有一天,顾宴清意外地发现,他前一天放下的笔记似乎被挪动过位置,而且在一道他用了两种方法解答的难题旁边,有一个极其轻浅的、用铅笔点下的细小记号,靠近第二种更简洁的解法。
那一刻,顾宴清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涌上心头。
他强忍着激动,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第二天继续放上新的笔记。
一种无声的、基于学业的特殊交流,就这样悄然建立起来。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只有纸页的轻微翻动和偶尔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铅笔印记。
但这对于顾宴清来说,已经是无比丰厚的回报。
然而,抑郁症的反复无常,并不会因为这一点点进展而消失。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周四,宋时桉的状态明显跌入了谷底。
他一整天都趴在桌子上,几乎一动不动,连最基本的水都没有喝。
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死寂。
顾宴清放在他桌角的笔记和温水,他都毫无反应。
那种深沉的、仿佛能将一切都吞噬掉的负面情绪,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晰地传递过来。
顾宴清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知道,这是疾病本身的力量,与他做得好不好无关。
他没有试图去打扰他,没有追问,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自言自语”。
他只是安静地陪着他,感受着他的痛苦,心里充满了无力的心疼。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陆续离开。
宋时桉依旧趴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与外界隔绝。
顾宴清没有走。
他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坐在座位上,拿出作业本,却没有写,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衬得室内格外寂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顾宴清以为宋时桉或许睡着了,或者打算就这样趴一夜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啜泣。
那声音很轻,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绝望,像受伤小兽的哀鸣。
顾宴清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心脏像是被那只手再次狠狠攥住。
他几乎要忍不住冲过去。
但他想起了陈朝学长的话——「倾听,而非评判。」「提供无条件的支持和陪伴,避免说教和指责。」
他死死地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将呼吸放得更轻,依旧安静地坐着,用一种不带来任何压迫感的方式,告诉对方。
我在这里。
我听到了。
我陪着你。
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持续了一会儿,又渐渐低下去,消失在雨声中。
又过了很久,宋时桉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力气的战争。
他没有看顾宴清,只是机械地、缓慢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顾宴清也默默地站起身,背起书包。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空无一人的教学楼。
雨还在下,顾宴清撑开伞,依旧像之前那样,默默地举高,罩在宋时桉的头顶上方。
宋时桉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僵硬,也没有逃离,只是麻木地、一步一步地走在伞下。
走到校门口那个岔路,宋时桉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站在那里,望着眼前被雨幕模糊的街道,背影单薄而苍凉。
顾宴清也没有催促,举着伞,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
雨声淅沥,伞下的空间却仿佛凝固了。
突然,宋时桉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他的肩膀微微向内收紧,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颤音的气声,穿透雨幕,飘进了顾宴清的耳朵里。
“为什么……”
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立刻就被雨声吞没。
但顾宴清清晰地听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坚持?还是……为什么活着如此痛苦?
顾宴清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酸楚直冲鼻腔。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一种极其低沉却清晰的声音,缓缓地、认真地说道。
“不知道。”
“但……我会在这里。”
他没有给出虚假的安慰,没有空泛的大道理,只是坦诚了自己的无知,并再次许下了陪伴的承诺。
宋时桉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猛地低下头,快步冲进了雨幕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顾宴清站在原地,握着伞柄的手微微用力,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他听到了。
他问出了口。
而他,回应了。
虽然问题没有答案,虽然痛苦依旧存在,但那条无声的纽带,似乎在这一次共同的沉默和那句简短的回答中,变得更加坚韧了。
宋时桉那句轻如叹息的“为什么”,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顾宴清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波纹。
它标志着宋时桉不再全然封闭,他开始尝试向外表达,哪怕是如此绝望的诘问。
这对于顾宴清来说,是一个意义重大的信号。
之后的日子,宋时桉的状态依旧起起伏伏,像潮汐一样有涨有落。
好的时候,他能维持基本的听课和作业,甚至能对顾宴清的笔记做出更清晰的标记;坏的时候,他会一整天趴在桌上,对周遭一切毫无反应,或者莫名地烦躁易怒,有一次甚至毫无征兆地打翻了顾宴清放在他桌角的水杯,玻璃碎裂的声音惊动了全班,而他只是脸色惨白地看着一地狼藉,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自我厌弃,然后猛地冲出了教室。
顾宴清没有责怪他,只是默默地清理干净,然后在他空着的座位旁守了整个午休。
当宋时桉下午低着头、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时,桌角已经放上了一瓶新的矿泉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种无条件的接纳和稳定性,似乎在一点点地发挥作用。
宋时桉发作的频率虽然依旧存在,但强度似乎有所减弱,恢复的时间也缩短了一些。
他看向顾宴清的眼神里,除了惯有的复杂情绪,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顾宴清也开始尝试更深入地理解他的世界。
他不再仅仅局限于图书馆那些泛泛而谈的心理学书籍,而是开始查阅更多关于抑郁症治疗、药物副作用以及如何与抑郁症患者沟通的专业资料。
他知道了氟西汀可能会引起胃肠道不适和焦虑,知道了认知行为疗法,知道了陪伴者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自我情绪管理。
他甚至还偷偷记下了宋时桉偶尔服用的药名,上网查询了它的功效和注意事项。
这个过程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责任,也让他更加心疼宋时桉日复一日所承受的一切。
与此同时,副CP那边的故事,也以一种令人心碎的方式,缓缓落下了帷幕。
叶暮最终还是办理了休学手续。
据说他家人强行把他送去了国外的一所寄宿学校,希望时间和距离能冲淡一切。
在他离开之前,顾宴清曾在学校门口远远地见过他一次。
他瘦得几乎脱了形,穿着黑色的衣服,低着头,被家人拥簇着快步坐进车里,侧脸冷硬得像一块石头,再也看不到丝毫往日那个张扬少年的影子。
而陈朝学长的痕迹,也在校园里一点点被抹去。
美术社来了新的社长,活动室里的画具被重新整理,那些带着他个人风格的画作被收了起来。
只有极少数人还会偶尔提起那个温柔而才华横溢的学长,语气里带着惋惜和一声叹息。
生命的逝去和爱情的凋零,如此残酷,又如此真实。
它们像背景音里持续的低音部,让顾宴清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守护眼前这份微光的重量和意义。
期末临近,学习气氛越发紧张。
一天放学后,顾宴清被一道物理竞赛题难住,留在教室苦思冥想。
等他终于解出答案,抬起头时,发现窗外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教室里只剩下他和依旧趴在桌上似乎睡着的宋时桉。
顾宴清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收拾东西。
当他拉上书包拉链时,前座的人动了一下。
宋时桉缓缓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迷茫和惺忪,脸上带着趴睡压出的红痕,看起来有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柔软。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顾宴清的心微微一动。
然后,宋时桉像是才意识到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身体瞬间又绷紧了些,眼神恢复了惯有的警惕,匆忙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不急,天黑了,路上小心点。”
顾宴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平常。
宋时桉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两人又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学楼。
冬日的夜晚来得早,寒风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
路灯已经亮起,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走到校门口那条熟悉的岔路,宋时桉照例停下脚步,准备像往常一样离开。
就在这时,顾宴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绒布盒子。
他递到宋时桉面前,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认真。
“这个给你。”
宋时桉的身体猛地僵住,警惕地看着那个盒子,又看向顾宴清,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他没有伸手接。
顾宴清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解释道。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一个应急警报器。很小,可以挂在钥匙上或者书包上。”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柔和。
“如果你以后觉得特别特别难受,或者遇到什么危险,按一下上面的按钮,它会发出很大的声音,而且会立刻把我的手机设为紧急联系人,我的手机会一直开着声音。”
这是他思考了很久之后做出的决定。
他无法时刻守在宋时桉身边,他害怕某一天,那种巨大的绝望会吞噬他,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这或许是一种笨拙的、甚至可能有些逾越的做法,但他想给他多一重保障,多一点点安全感。
宋时桉愣愣地看着那个深蓝色的盒子,又看看顾宴清在路灯下显得格外认真和担忧的眼睛。
他明白了这个东西的含义。
它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乎生命的承诺和守护。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眼眶似乎有些发热。
他猛地低下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过了很久,就在顾宴清以为他会再次拒绝时,一只冰凉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细微的颤抖,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仿佛触碰什么易碎品般,接过了那个小小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