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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无声的求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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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朝学长简短而沉重的回信,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顾宴清的心头,一夜辗转难眠。
第二天去到学校,那种不祥的预感愈发清晰。
陈朝和叶暮的座位依旧空着,那种空缺在喧嚣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眼和令人不安。
课间,顾宴清试图向高三的学长学姐打听消息,但大家都语焉不详,只隐约听说陈朝请假了,似乎病得不轻,而叶暮也连着几天没来学校。
各种猜测和低语在私底下流传,加剧了那份压抑的氛围。
顾宴清的心情变得有些焦灼,既担心两位学长,又下意识地将这份担忧投射到了前座的宋时桉身上。
他看宋时桉的眼神里,除了原有的温和与耐心,又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更深沉的忧虑。
他忍不住想,如果宋时桉也……
他不敢深想下去,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目光中那份不同寻常的沉重,也许是自身状态的确有了一丝微弱的向好,宋时桉似乎比之前更加稳定了一些。
他依旧沉默,但那种易碎感减弱了,偶尔在顾宴清进行那些必要的、简短的交流时,他身体的僵硬程度会稍稍降低。
他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做出一些极其微小的回应。
比如,当顾宴清不小心把橡皮掉到两人座位之间时,在他弯腰去捡之前,宋时桉会极快地用脚尖,将那块橡皮轻轻地往他的方向拨动一点点。
又比如,有一天顾宴清感冒了,忍不住低声咳嗽了几下,第二天,他发现自己桌角放着一包未开封的、薄荷味的纸巾。
这些举动细微到几乎可以被忽略,甚至可能只是无心之举。
但在一直高度关注的顾宴清眼里,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清晰而珍贵。
他能感觉到,那层坚冰正在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消融。
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默契,正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这种变化给了焦灼中的顾宴清莫大的安慰和力量。
他更加坚定了“稳定在场”的决心,并将那份对陈朝学长的担忧,化为了更深的耐心,倾注在眼前的守护上。
这天下午的体育课,内容是体能测试。
男生需要跑一千米。
这对顾宴清来说轻而易举,但他却有些担心宋时桉。
他的脸色一直那么苍白,身体看起来那么单薄,能承受得了吗?
果然,跑到第二圈时,宋时桉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呼吸变得异常急促紊乱,脸色不再是苍白,而是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汗水浸透了他的额发,脚步虚浮踉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体育老师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吹哨喊道。
“那个同学!不行就别硬撑!旁边休息!”
宋时桉却像是没听见,依旧咬着牙,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机械地迈动着双腿,仿佛在进行一场与自我较量的、绝望的奔跑。
顾宴清的心紧紧揪着,他放慢了自己的速度,跑在宋时桉侧后方不远的位置,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他。
最后半圈,宋时桉的体力显然已经到了极限,他的身体开始摇晃,眼神涣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痛苦万分。
就在他即将摔倒在地的瞬间,顾宴清一个箭步冲上前,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预想中的剧烈挣扎并没有立刻发生。
宋时桉几乎是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了顾宴清的手臂上,他浑身都被冷汗湿透,身体冰冷得吓人,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心惊的声音,连推开顾宴清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了好了,不跑了,结束了。”
顾宴清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极轻极柔,带着安抚的意味,他半扶半抱着宋时桉,慢慢走向场边的树荫下。
“慢慢呼吸,对,慢一点……”
宋时桉瘫软地靠着他,脸色由潮红迅速褪回吓人的惨白,额头上全是冰冷的虚汗。
他闭着眼睛,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挣脱,脆弱得不堪一击。
顾宴清扶着他坐在台阶上,自己的校服外套也沾满了他的冷汗。
他去拿了宋时桉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递到他嘴边。
宋时桉没有睁眼,只是极其微弱地偏开头,表示拒绝。
他的手指依旧冰冷,微微颤抖着。
顾宴清没有再勉强。他只是坐在他旁边,用自己的身体帮他挡住了一些好奇张望的视线,安静地陪着他,等他慢慢缓过来。
周围是同学们跑完步的喧闹声,衬得树荫下这一小片空间格外安静。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过了很久,宋时桉的呼吸才逐渐平稳下来,身体的颤抖也稍稍止歇。
他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睛,眼神依旧是涣散而空洞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他动了动,似乎想拉开和顾宴清的距离。
顾宴清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稍微挪开了一点,但依旧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扶住他的距离。
宋时桉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没有说话。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笼罩着他。
有脱力后的虚弱,有狼狈被看见的难堪,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对于刚才那份支撑的依赖。
他没有再看顾宴清,也没有道谢,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打湿的、沉默的雕塑。
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逃离。
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他才慢慢地、自己站起身,脚步依旧有些虚浮,默默地朝着教室走去。
顾宴清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清瘦而倔强的背影,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心疼,有担忧,但也有一种奇异的、被需要的满足感。
刚才那一刻,宋时桉没有推开他。
他在极度的虚弱中,默许了他的靠近和支撑。
这像是一个无声的求助,也是一份心照不宣的信任。
虽然微弱,却意义非凡。
体育课上的意外插曲,像一次突然的冰层碰撞,虽然惊险,却意外地让顾宴清和宋时桉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宋时桉似乎默认了顾宴清这种“保持在安全距离内”的守护。
他不再对顾宴清放在他桌角的水或纸巾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偶尔甚至会极其快速地使用。
对于顾宴清那些“自言自语”的分享,他倾听的停顿时间似乎变得更长了一点。虽然依旧没有语言的交流,没有目光的接触,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排斥的氛围,确实在一点点消散。
顾宴清也更加小心地把握着分寸。
他不再试图进行任何可能被视为“越界”的肢体接触,只是默默地做好一切能做的、细微的后勤工作,比如确保他的水杯总是满的,比如在他趴在桌上似乎睡着时,会悄悄把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盖在他身上,比如继续分享一些他觉得美好平静的图片或句子。
这种缓慢的、近乎固执的温暖渗透,似乎真的起到了一些作用。
宋时桉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感减轻了些许。
他趴在桌子上的时间依然很长,但不再是那种充满痛苦的僵直,偶尔,在他以为没人注意的时候,顾宴清甚至能看到他对着窗外发呆的侧脸,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空洞,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放空”的宁静。
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向好迹象,却让顾宴清获得了巨大的鼓舞和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然而,就在主CP这边似乎逐渐透出些许微光的时候,副CP那边的天空,却彻底崩塌了。
陈朝学长已经连续一周没有来学校了。
叶暮回来了一天,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眼神阴郁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可怕气场,任何试图关心或打听的人都被他凶狠地瞪了回去。
他只待了半天就又消失了。
流言越来越甚,甚至开始出现一些不好的词汇。
顾宴清的心一天比一天沉下去。
他每天都会给陈朝学长发一两条消息,有时是简单的问候,有时是分享一道有趣的数学题,有时只是一张夕阳的照片。
陈朝偶尔会回复,总是那句“没事,别担心”,但回复的间隔越来越长,语气也越来越虚弱。
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像乌云般笼罩着顾宴清。
终于,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噩耗传来了。
消息是先在高三年级传开的,然后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了整个校园。
顾宴清正在做值日,就听到隔壁班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压低声音,带着震惊和惋惜的语气议论着。
“听说了吗?高三那个陈朝……“
“真的假的?怎么会”
“好像是昨天晚上的事,突发性的……”
“太突然了,之前只知道他身体不好,没想到……”
“叶暮学长怎么办啊,他肯定受不了这个打击……”
顾宴清手里的扫帚“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愣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陈朝学长……
没了?
那个温柔的、总是带着疲惫笑容的、会在美术馆耐心给他讲解画作的学长?那个告诉他“在场”就是最大的支持、在他迷茫时给予指引的学长?
怎么会这么突然?
巨大的悲伤和难以置信瞬间击中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冲出门,想要去找人问清楚,却看到走廊里不少学生都面露惊愕和惋惜,消息似乎已经被证实了。
他失魂落魄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得浑身发冷,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想起了陈朝学长苍白的脸,压抑的咳嗽,以及那句轻描淡写的“老毛病”;想起了叶暮崩溃的哭喊和绝望的眼神;想起了美术社里那温暖的灯光和好闻的松节油味道……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人却已经不在了。
生命竟然可以如此脆弱吗?那些看似无法逾越的困难和压力,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又那么令人痛彻心扉。
顾宴清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悲伤中,甚至没有注意到宋时桉是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的。
宋时桉刚刚做完值日,准备离开。
他显然也听到了走廊里的议论,看到了顾宴清失魂落魄、脸色惨白地靠在墙上。
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那双总是低垂着的、躲闪的眼睛,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看向了顾宴清。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空洞和疏离,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有关注,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极细微的感同身受的波动。
他似乎能感受到顾宴清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强烈的悲伤。
他站在顾宴清面前,沉默了几秒钟。
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顾宴清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极其缓慢地、迟疑地,从自己的校服口袋里,拿出了那包顾宴清之前见过的、薄荷味的纸巾,抽出一张,递到了顾宴清的面前。
他的手指依旧有些颤抖,眼神有些躲闪,似乎不太习惯这样主动的、指向明确的举动。
顾宴清愣住了,怔怔地看着递到眼前的纸巾,又抬起头,看向宋时桉。
悲伤依旧巨大,但宋时桉这个突如其来的、笨拙又艰难的举动,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冰冷的、被悲伤淹没的心脏。
他是在安慰他吗?
这个认知让顾宴清的鼻腔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伸出手,接过那张纸巾,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宋时桉冰凉的手指。
宋时桉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迅速低下头,转身就要像往常一样逃离。
“谢谢”
顾宴清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在他身后轻声说道。
宋时桉逃离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更快地走掉了。
顾宴清握着那张柔软的、带着薄荷清香的纸巾,看着宋时桉消失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悲伤依旧铺天盖地。
但在这彻骨的悲伤中,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带着酸楚的温暖,悄然滋生。
在最黑暗的时刻,那一丝微光,反而显得格外明亮和珍贵。
陈朝学长的离去,像一场残酷的成人礼,让顾宴清瞬间触碰到了生命的沉重和无常。
而宋时桉那笨拙的、艰难的安慰,却又让他看到了绝望中生长出的、细微却坚韧的力量。
陈朝学长的离去,给学校蒙上了一层久久无法散去的阴霾。
尤其是高三年级,那种压抑和悲伤的氛围几乎肉眼可见。
关于他的追思会简单而低调,学校方面处理得小心翼翼,但那种失去一位优秀而温和学长的痛惜之情,依旧在许多人心中弥漫。
叶暮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
听说他家人给他请了长假,甚至可能考虑让他出国换换环境。
那个曾经明媚张扬、像小太阳一样的少年,仿佛也随之彻底沉寂了。
偶尔有和他相熟的人说起,也只是摇头叹息,说他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谁也不见。
顾宴清消沉了好几天。
陈朝学长的死对他冲击很大,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位值得尊敬的学长,更因为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生命的脆弱,以及那种在疾病和现实压力面前,个体的无力感。
这让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宋时桉所处的困境,也更加珍惜眼前那一点点微弱的、向好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