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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无声的共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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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美术馆,人流比想象中要多。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宁静而疏离的氛围,与校园里的喧闹截然不同。
顾宴清在入口处等了没多久,就看到陈朝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毛衣和牛仔裤,从人群中走来。
他的气色似乎比前天晚上在画室时好了一些,但眉眼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学长。”
顾宴清迎了上去。
“等很久了吧?”
陈朝笑了笑,递给他一张门票。
“进去吧,这个展挺有意思的。”
两人检票入场。
展厅很大,墙面被刷成各种深浅不一的灰色,上面悬挂着风格迥异的画作和装置艺术。
来看展的人大多安静,或驻足凝视,或低声交谈。
顾宴清对当代艺术了解不多,很多作品在他看来抽象难懂,但他依旧安静地看着,感受着色彩、线条和构图所带来的直观情绪冲击。
陈朝看得很认真,偶尔会在某幅画前停留很久,目光专注,仿佛在与作品进行某种深入的对话。
他偶尔会低声向顾宴清解释一两句作者的创作背景或他想表达的情绪,声音温和,不急不缓。
“你看这幅。”
陈朝在一幅巨大的、以深蓝色和黑色为主调的画作前停下,画布上是大片汹涌扭曲的笔触,却在角落有一抹极其微弱、几乎要被吞噬的暖黄色光点。
“很多人觉得压抑,但你看那点光,挣扎着想要透出来,哪怕力量微乎其微……这种对抗本身,就很有力量。”
顾宴清凝视着那抹微弱的光点,忽然想起了宋时桉速写本里那艘在黑暗大海中飘摇的、依靠一丝微光存续的小纸船。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学长。”
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展厅里显得有些低。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宋时桉他……”
陈朝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作上,过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
“不算早。只是……可能比你们同龄人更容易注意到一些细节。那种把自己封闭起来的痛苦,那种对周遭一切的疏离和恐惧……或多或少,能感觉到一些。”
他的语气里没有武断的评判,只有一种沉静的观察和理解。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
顾宴清的声音里带上了困惑和一丝急切。
“我想帮他,可我好像总是在做错事。我靠近,他会躲开;我关心,他会觉得是压力;甚至只是不小心碰他一下,他都反应那么大,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再去打扰他?”
他将昨天放学时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语气里充满了挫败感。
陈朝转过头,看向他,眼神温和而包容。
“宴清,你不是在‘打扰’。”
他肯定地说。
“你只是在尝试靠近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堡垒的主人因为受过太多的伤,所以习惯性地竖起所有的尖刺,拒绝任何人的靠近。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的错。”
他顿了顿,继续缓声道。
“触碰,对于某些内心创伤很深的人来说,可能确实意味着侵犯和危险。你需要尊重他的界限。或许,‘在场’不一定非要发生物理接触,甚至不一定要有语言的交流。就像你看这些画。”
他指了指周围的展品。
“它们不说话,但它们的存在,它们所传递的情绪,本身就会对观看者产生影响。”
“你的存在,你持续而稳定的、不带压迫感的关注,本身就可能是一种无声的支持。让他知道,有一个人在那里,不会因为他的推开而轻易离开,也不会因为他的沉默而失去耐心。这种‘稳定性’,对于一颗混乱痛苦的心来说,或许比任何言语都重要。”
顾宴清认真地听着,学长的话像涓涓细流,缓缓冲刷着他心头的焦躁和迷茫。
他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急切和挫败,源于对“结果”的期待。
他总希望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能得到回应,都能看到进展。
但事实上,对于宋时桉而言,仅仅是“不逃离”、“不恶化”,可能就已经是一种艰难的进步了。
“那我就只是看着?等着?”
顾宴清还是有些不确定。
“不是被动地等着。”
陈朝摇摇头。
“是像守护一棵受伤的树苗,你不能急着把它掰直,只能为它遮风挡雨,给它一点阳光和水分,然后等待它自己慢慢积蓄力量,寻找生长的方向。这个过程很慢,需要极大的耐心。而且……”
陈朝的目光掠过一幅色彩强烈、充满生命张力的画作,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
“你要做好准备,可能你付出了很多,最终也无法真正‘拯救’他。他的战争,最终只能靠他自己去打。我们能做的,只是在旁边,让他不那么孤单。”
顾宴清的心微微一沉,但随即又更加坚定。
他想起宋时桉苍白的脸,他偶尔回眸时眼中转瞬即逝的微光,以及他紧紧攥住自己衣角时那冰冷的颤抖。
他不想让他那么孤单。
“我明白了,学长。”
顾宴清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
“谢谢您。”
陈朝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略带怅然的笑容。
“不用谢。能有人这样为他努力,是件好事。”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有时候,尝试分享一些美好的、能让人平静的东西,比如一段音乐,一幅画,甚至只是一片好看的天空,或许比直接的关心更容易被接受。因为它们不带有那么强的目的性和压迫感。”
分享美好的东西,顾宴清若有所思。
两人又在美术馆里逛了很久。
顾宴清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像刚进来时那样焦灼。
虽然他依旧担心宋时桉,但他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也更加理解了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
离开美术馆时,夕阳正好。
陈朝轻轻咳嗽了几声,拉高了毛衣的领子。
“学长,你真的没事吗?”
顾宴清担忧地问。
“没事,老毛病,有点着凉。”
陈朝不在意地摆摆手。
“你快回去吧。”
“那叶暮学长他……”
顾宴清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陈朝的神色黯淡了一瞬,随即勉强笑了笑。
“他没事,在家闹脾气呢。过两天就好了。”
语气里的轻描淡写,反而更让人担心。
顾宴清知道不便多问,只好道别。
“学长你也多保重身体。”
看着陈朝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顾宴清心里沉甸甸的。
每个人的世界里,果然都有一场艰难的战争。
周一回到学校,顾宴清的心态平和了许多。
他不再急于求成,也不再因为宋时桉的沉默和抗拒而感到挫败。
他就像学长说的那样,尝试做一个稳定的、沉默的“在场者”。
他依旧会递水,但不再期待对方接受;他依旧会“自言自语”地说些有趣的见闻,但不再期待回应;他的目光依旧会追随,但不再带着灼热的探究,而是变成了一种安静的、温和的守护。
他甚至开始尝试陈朝说的“分享美好”。
某天下午,阳光特别好,透过窗户在金黄色的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宴清拿出手机,悄悄拍下了桌面上那一小片温暖的光斑,以及光斑里细微浮动的尘埃。
他没有发给任何人,只是自己看着。
但那一刻,他希望能把这片宁静的温暖,分享给前面那个始终低着头的身影。
变化是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
但顾宴清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同。
宋时桉周身那种极度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防御感,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丝丝。
他不再像惊弓之鸟一样对顾宴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产生过度反应。
偶尔,在顾宴清用极其平常的语气说话时,他僵硬的背脊甚至会几不可查地放松一点。
虽然依旧没有语言的交流,虽然依旧避免任何目光接触,但那种冰冷的、绝对排斥的气场,似乎正在一点点消融。
这天放学,顾宴清照例默默地跟在宋时桉身后。
走到校门口那个熟悉的岔路,顾宴清习惯性地停住脚步,准备目送他离开。
然而,这一次,宋时桉在走出几步之后,脚步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迟疑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个停顿,清晰得无法忽略。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又立刻加快脚步,汇入了人流。
顾宴清站在原地,心脏在那一瞬间的停顿里,漏跳了一拍。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顾宴清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冰层依旧厚重。
但阳光,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丝缝隙,透进去了些许微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