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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心事的重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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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短暂的回眸,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顾宴清心里漾开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
宋时桉眼中那份复杂的、掺杂着痛苦与一丝微弱确认的眼神,连同之前那隐蔽服药的动作,像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关照的、孤僻的同学。
他是一个背负着沉重疾病、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独自忍受着生理和心理双重痛苦的病人。
这个认知让顾宴清的“关心”陡然增添了巨大的重量和一种近乎惶恐的责任感。
那白色的药片到底是什么?是针对抑郁症的?还是治疗其他躯体症状的?他的痛苦发作有规律吗?严不严重?他有没有好好去看医生?有没有人陪他去?
无数个问题在顾宴清脑海里盘旋,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他变得更加沉默,课间时常盯着前座那个清瘦的背影出神,眉头不自觉地紧锁。
连周浩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用手肘撞他。
“喂,宴清,你最近真的魔怔了?老盯着前面看啥呢?宋时桉脸上有花啊?”
顾宴清猛地回神,掩饰性地低下头翻书。
“没什么,在想题。”
“得了吧你。”
周浩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带着点八卦的语气。
“说真的,你是不是……对那新同学有点过于上心了?兄弟们都看出来了。”
顾宴清心里一紧,耳根有些发烫,嘴上却强硬道。
“别瞎说,就是看他总一个人,挺不容易的。”
“不容易的人多了去了。”
周浩撇撇嘴,似乎不太理解。
“也没见你对别人这么……嗯,这么‘体贴入微’啊。”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
顾宴清烦躁地推开他。
“滚蛋,做你的题去。”
他无法向朋友解释自己内心的波澜和沉重。
那份因窥见他人巨大痛苦而产生的共情,以及那份夹杂着担忧、无措和一种模糊不清的悸动的复杂情感,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
放学后,顾宴清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了艺术楼。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或许只是下意识地想寻找一个能让他感到些许平静的地方。
美术社活动室的灯还亮着。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顾宴清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是陈朝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沙哑。
顾宴清推门进去。
活动室里只有陈朝一人,他正坐在窗边的画架前,却没有在画画,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消瘦,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
他手里拿着一块手帕,偶尔抵在唇边,压抑地轻咳几声。
“学长。”
顾宴清轻声打招呼。
“你还没回去?”
陈朝闻声转过头,看到是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却疲惫的笑意。
“是宴清啊。嗯,有点东西要整理。”
他指了指旁边一堆散放的画稿,语气轻松,但顾宴清能感觉到那轻松下的勉强。
“学长,你……身体不舒服吗?”
顾宴清忍不住问道,目光落在他明显不佳的气色上。
陈朝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摆摆手。
“老毛病了,有点感冒,不碍事。”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但顾宴清想起叶暮家人那些恶意的言语。
“病秧子”
心里不由得一沉。
活动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只有陈朝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打破寂静。
顾宴清看着陈朝疲惫的侧脸,又想起白天宋时桉痛苦服药的样子,一股强烈的倾诉欲突然涌上心头。
他觉得,或许只有眼前这位同样背负着压力、却又异常温和坚韧的学长,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
“学长……我,我好像遇到了一点……难题。”
陈朝转过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询问和鼓励,没有催促。
“是关于……宋时桉同学的。”
顾宴清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尽量避免触及具体隐私。
“我发现他好像,身体不太舒服……今天下午课上,他好像很难受,还……偷偷吃了药。”
他说得很含糊,心跳得厉害,既怕自己多嘴,又渴望得到一些指引。
陈朝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的表情,只是那双温和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了然和更深沉的思绪。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追问细节,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要打,宴清。”
陈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疲惫和通透。
“有些战争,发生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甚至……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完全体会。”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无边的夜色,眼神有些悠远,仿佛透过眼前的黑暗,看到了别的什么。
“我们能做的,有时候并不多。”
他缓缓说道,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不是所有的痛苦,都能被分担或解决。有时候,仅仅是‘在场’,仅仅是让对方知道,他不是完全孤身一人……或许,就是所能提供的、最大的支持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顾宴清,眼神温和却带着力量。
“但这需要很大的耐心和强大的内心。因为很多时候,你可能得不到回应,甚至会被推开、被伤害。你确定你真的准备好,要踏入这样的战场了吗?”
陈朝的问题像一记重锤,敲在顾宴清的心上。
他准备好了吗?
他之前所有的举动,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善意和好奇,甚至带着一点少年人不服输的劲头。
他从未真正深思过,靠近一个内心布满创伤、时刻可能崩溃的人,意味着需要承担怎样的情绪重量和可能的风险。
他看着陈朝苍白却坚定的脸,想起叶暮家人闹事时他独自承受的目光,想起他此刻带着病体却依旧安静地坐在这里的学长们也在打一场艰难的仗。
而他自己呢?
顾宴清的脑海里闪过宋时桉苍白的脸,他手腕上隐约的痕迹,他速写本里压抑的画面,他课堂上痛苦的颤抖,他服药时隐蔽的动作,以及今天傍晚,那个短暂回眸中复杂的微光。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酸涩,沉重,却又奇异地生出一股勇气。
他抬起头,看向陈朝,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变得清晰而坚定。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准备好了。”
他老实地说。
“但我不想就这么走开。”
陈朝看着他,良久,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温和的、带着些许欣慰的笑容。
他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忍不住低头咳嗽了几声。
顾宴清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忍不住道。
“学长,你也多保重身体。叶暮学长他……”
提到叶暮,陈朝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强打起精神,笑了笑。
“他没事,就是有点闹脾气。过几天就好了。”
语气里的宠溺和担忧交织。
顾宴清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但也不便多问。
他又坐了一会儿,看陈朝实在疲惫,便起身告辞。
走出活动室,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
顾宴清深吸一口气,感觉心里的重压似乎被分担了一些,但前路的轮廓却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了。
陈朝学长说得对,这是一场战争。
而他,选择留在了战场上。
他抬起头,望向教学楼的方向。
大部分教室已经熄灯,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光。
不知道宋时桉现在怎么样了?药效过去了吗?还难受吗?
那份牵挂,变得更加具体而沉重。
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焦躁和无措。
他知道,这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路。
他需要做的,不是急于求成地想要“治愈”或“拯救”,而是像一个沉默的哨兵,守在那座孤岛的岸边,让岛上的人知道,这里的灯,会一直亮着。
无论需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