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落暮繁秋

19、药片

　　叶暮家人大闹学校的事件，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高三年级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各种猜测、议论和异样的目光在私下里流传了好几天。

　　虽然在学校老师的干预下，明面上的风波渐渐平息，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和低气压，却持续笼罩着相关的人。

　　顾宴清有好几天没看到叶暮和陈朝一起出现。

　　偶尔看到陈朝，他依旧是那副温和安静的样子，但眼底的疲惫和青影更重了，脸色也似乎更加苍白，偶尔走过他身边，能听到他压抑的、轻微的咳嗽声。

　　而他独自一人的时候，眼神会放空，望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带着一种沉重的、让人心疼的忧虑。

　　叶暮则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不再和朋友们吵吵嚷嚷，不再活跃在篮球场上，整个人变得沉默而阴郁。

　　他常常一个人靠在走廊尽头抽烟，眼神里充满了叛逆和一种受伤后的狠厉。

　　有几次顾宴清想上前打个招呼，都被他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气场逼退了。

　　看到他们这样，顾宴清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外在的压力和歧视可以如此轻易地摧折原本耀眼的光芒。

　　那看似坚固的感情，在现实的风暴面前，也显得如此摇摇欲坠。

　　这让他更加珍惜眼前那一点点微弱的、好不容易重新建立的“正常”。

　　他依旧保持着那种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态度，和宋时桉进行着最低限度的必要交流。

　　他不敢再有任何冒进，生怕一不小心，又会让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不经意间，抛出一个新的、令人心惊的谜题。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英语课。

　　阳光透过西晒的窗户，暖洋洋地照进教室，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老师正在讲解一篇难度较高的阅读理解，教室里很安静。

　　顾宴清正记着笔记，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前座的宋时桉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的背脊不像平时那样只是安静地挺直，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僵硬的状态，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握笔的右手手指用力到骨节凸起，微微颤抖着。

　　他的头垂得很低，几乎要埋进臂弯里，额发被细密的冷汗濡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

　　他在忍受痛苦。

　　而且是突如其来的、剧烈的痛苦。

　　顾宴清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是胃疼？还是？

　　他屏住呼吸，密切地关注着前面的动静。

　　只见宋时桉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左手，伸进了校服口袋。

　　他的动作很小心，带着一种不想被任何人察觉的隐秘。

　　摸索了一会儿，他的手指夹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什么东西，极其快速而隐蔽地送进了嘴里，然后猛地拿起桌角的那个蓝色保温杯，喝了一大口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个东西咽了下去。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若非顾宴清一直盯着，几乎无法察觉。

　　那是什么？

　　顾宴清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糖片？润喉糖？都不像。

　　那种隐忍的痛苦和极其隐蔽的服用方式。

　　一个更糟糕的猜测浮上心头，药片。

　　他需要长期服药？是什么药？和治疗他那种状态有关吗？

　　巨大的疑问和担忧瞬间攫住了顾宴清。

　　他再也无法专心听课，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前座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上。

　　服药之后，宋时桉的状态似乎并没有立刻好转。

　　他依旧紧绷着，低着头，呼吸略显急促。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那种剧烈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下来，僵硬的背稍稍放松，但整个人透出一种虚脱般的疲惫感，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动，就那么安静地趴着，直到下课铃声响起。

　　放学时，顾宴清注意到宋时桉收拾东西的动作格外缓慢和无力。

　　他站起身时，脚步甚至有些虚浮，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顾宴清的心紧紧揪着。

　　他默默地跟在宋时桉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

　　宋时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教学楼一楼的洗手间。

　　顾宴清犹豫了一下，没有跟进去，只是在不远处的走廊拐角等着。

　　他的心悬在半空，各种不好的猜测在脑海里翻腾。

　　过了好一会儿，宋时桉才从洗手间出来。

　　他看起来用冷水洗过脸，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似乎清明了一些，只是透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虚弱。

　　他低着头，慢慢地朝校门口走去。

　　顾宴清依旧默默地跟着。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走到校门口那条熟悉的岔路，宋时桉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离开，而是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迟疑地，回过头来。

　　顾宴清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停住了脚步，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两人的目光，隔着几米的距离，在傍晚嘈杂的人流和车声中，短暂地相遇了。

　　宋时桉的眼睛依旧很大，黑色的瞳仁像是蒙着一层湿润的雾气，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惊恐、愤怒或者彻底的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有疲惫，有虚弱，有一丝残留的痛苦，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被看到”的无措。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只是那双眼睛，在顾宴清身上停留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的、大概两三秒的时间。

　　然后，他迅速地、几乎是仓促地转回头，像以往一样，低着头，汇入人流，很快消失了。

　　顾宴清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久久地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那短暂的两三秒的对视，像是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穿透了层层迷雾。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他的不适，他的痛苦，他的虚弱。

　　而他，没有立刻躲开，没有露出惊恐或厌恶，而是回看了他。

　　虽然依旧沉默，虽然依旧逃离，但那一眼，不再是彻底的隔绝。

　　那里面，有了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于“确认”的东西。

　　确认他的跟随？确认他的注视？还是确认他那笨拙而固执的存在？

　　顾宴清不知道。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座冰封的堡垒，似乎因为内部一场不为人知的痛苦挣扎，而裂开了一道新的缝隙。

　　而他从缝隙中，窥见了一丝更加真实、却也更加令人心疼的微光。

　　他抬起头，望向宋时桉消失的方向，夕阳的余晖刺痛了他的眼睛。

　　药片，那到底是什么药？

　　这个新的谜团，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上，同时也让他那份想要守护的决心，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