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落暮繁秋

15、心墙的裂缝

　　走廊里的喧嚣渐渐平息，人群散去，只剩下空荡的回廊和冰冷的地板灯光。

　　顾宴清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久久无法移动。

　　校服下摆那处被攥得发皱的布料，像一块灼热的烙印，紧紧贴在他的皮肤上，反复提醒着刚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触碰。

　　宋时桉指尖那冰凉绝望的颤抖，透过薄薄的布料，一丝丝渗入他的感官，在他的胸腔里引发一阵阵沉闷而陌生的回响。

　　他……抓住了他。

　　不是躲避，不是推开，而是在极致的恐惧和崩溃边缘，用一种近乎本能的力量，抓住了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劈开了顾宴清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困惑、挫败和无力感。

　　虽然只有一瞬，虽然之后是更快的逃离，但那一瞬间的依赖和求救，是真实存在的。

　　它像一把钝重的钥匙，猛地撞在那座冰封堡垒最脆弱的地方，虽然未能立刻开启，却已然留下了一道清晰的、不可忽视的裂痕。

　　顾宴清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处褶皱，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份冰冷的、绝望的力度。

　　一种复杂而汹涌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是后怕，是对那几个挑衅者的愤怒，是依旧沉重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被需要的悸动，和一种更加坚定的、不容退缩的责任感。

　　他不能再犹豫，不能再仅仅满足于这种沉默的、远距离的观望和试探。

　　宋时桉的状态显然在恶化，考试的压力和外界细微的恶意都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必须做点什么，更直接，更有效。

　　第二天，顾宴清早早到了教室。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在前方的空座位上，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会是什么反应，会因为昨天的失控和失态而更加逃避吗？

　　宋时桉来得比平时稍晚一些。

　　他走进教室时，依旧低着头，脚步轻缓，但顾宴清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那种彻底封闭的死寂感，似乎淡去了一丝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恍惚。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青影更重了，仿佛一夜未眠。

　　他走到座位坐下，整个过程没有看顾宴清一眼，但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刻意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冰冷屏障。

　　顾宴清深吸一口气，决定主动打破僵局。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选择“地下”传递，而是在相对安静的早读课前，转过身，用笔帽极其轻轻地、敲了敲宋时桉的椅背。

　　前面那个清瘦的背影瞬间绷紧了，但没有立刻躲开或无视。

　　顾宴清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不带任何怜悯或压迫，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喂，宋时桉。”

　　前面的人影没有回头，但微微侧头的动作显示他在听。

　　“昨天那几个人。”

　　顾宴清斟酌着词句。

　　“以后他们再找你麻烦，直接告诉我或者告诉老师，别自己忍着。”

　　短暂的沉默。

　　久到顾宴清以为他又要缩回壳里。

　　然后，一个极轻极轻的、几乎像是气流的声音飘了过来。

　　“嗯。”

　　只有一个音节。

　　轻得像羽毛落地。

　　但顾宴清听到了。

　　而且，他没有否认“麻烦”的存在，也没有拒绝这份“告知”的提议。

　　这几乎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回应。

　　顾宴清强压下心头的激动，趁热打铁，从桌肚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深蓝色的保温杯，放在宋时桉的桌角。

　　这次是直接放在桌面上，而不是地面。

　　“还有，早上喝点热水吧。”

　　他的语气尽量随意。

　　“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新的，我没用过。”

　　他补充了一句，消除任何可能的卫生顾虑。

　　宋时桉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突然出现在他领域内的、陌生的蓝色保温杯，像是看着一个不知该如何处置的炸弹。

　　他的手指蜷缩起来，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拒绝？还是接受？

　　顾宴清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是不是又太冒进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把杯子拿回来时，宋时桉极其缓慢地、迟疑地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先是轻轻碰了一下冰凉的杯壁，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然后又再次伸出，这一次，他握住了杯身。

　　他没有立刻拿过去，也没有说谢谢，只是那样握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心理斗争。

　　最终，他微微用力，将保温杯挪到了自己桌面的最边缘，靠近墙壁的位置，像一个暂时收纳的不明物体，没有打开，也没有再看它一眼。

　　但这已经是前所未有的进展了，他接受了实物，放在了他的桌上。

　　顾宴清几乎要忍不住扬起嘴角。

　　他赶紧转回身，拿起书本假装早读，心脏却像擂鼓一样砰砰直跳。

　　整个上午，顾宴清都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

　　那个蓝色的保温杯一直孤零零地立在宋时桉的桌角，像一个小小的、蓝色的堡垒，标记着某种无声的占领和试探。

　　直到第二节课后的大课间，同学们大部分都出去活动了，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顾宴清正和周浩说着话，眼角的余光瞥见，前座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少年，极其快速而隐蔽地伸出手，拿过那个保温杯，拧开盖子，极小极快地喝了一口，然后又迅速放回原处，整个过程不到三秒，像是完成了一个秘密交易。

　　顾宴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细密而真实的喜悦蔓延开来。

　　他假装没有看见，继续和周浩说笑，但心里的某个角落，却悄然变得明亮而柔软。

　　中午，顾宴清照例去食堂。

　　回来时，他经过小卖部，鬼使神差地买了两盒牛奶，一盒巧克力味，一盒原味。

　　他回到教室，教室里人还不多。

　　宋时桉依旧坐在位置上，面前摊着书，那个蓝色保温杯还立在桌角。

　　顾宴清走过去，将那盒原味的牛奶轻轻放在了保温杯的旁边。

　　这一次，宋时桉没有明显的僵硬或抗拒。

　　他只是抬起头，极快地、茫然地看了顾宴清一眼，那双总是蒙着雾气的黑色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知所措的波动，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

　　他没有拒绝。

　　也没有接受。

　　只是默许了它的存在。

　　顾宴清回到自己座位，拿出那盒巧克力味的牛奶，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很甜。

　　下午放学，顾宴清收拾书包时，注意到那个蓝色保温杯已经不见了，被宋时桉小心地收进了书包里。

　　那盒原味牛奶也不见了。

　　一股暖流悄然滑过心间。

　　他背起书包，走到正在慢吞吞收拾的宋时桉身边，停下脚步。

　　宋时桉收拾的动作顿住了，身体微微绷紧，但没有立刻逃跑。

　　“明天见，宋时桉。”

　　顾宴清的声音很自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前面的人影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依旧没有抬头，但从喉咙里极轻地溢出一个气音。

　　“嗯。”

　　顾宴清笑了笑，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教室。

　　虽然他依旧没有看到宋时桉的笑容，依旧没有听到他清晰的话语，但那紧紧攥过他衣角的冰冷手指，那接受了保温杯和牛奶的默许，那一声极轻的回应。

　　都像是一道道微弱却执着的星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冰层，照亮了那条原本看似无望的、通往孤岛的路。

　　心墙依然高耸，但裂隙已生。

　　光，终于找到了一丝可以渗入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