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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无声的考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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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试的气氛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笼罩了整个年级。
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纸张和紧张的味道,课间的喧闹都压低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和低声背诵的絮语。
顾宴清对这种氛围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如鱼得水。
考试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证明和挑战,他享受解题带来的逻辑快感和竞争后的成就感。
他复习得有条不紊,心态放松。
但他的注意力,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完全集中在复习资料上。
他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前座。
宋时桉的复习状态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他不再是那种沉浸式的、带着自我折磨般的专注,反而呈现出一种异常的焦躁。
他频繁地、毫无规律地翻动着书页,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凌乱的线条,有时会长时间地盯着某一页,眼神却是涣散的,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变得极其缓慢沉重,额角甚至时常渗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
那是一种濒临崩溃前的死寂,比之前的彻底封闭更让顾宴清感到心惊肉跳。
他仿佛能听到那副看似平静的躯壳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即将断裂的呻吟。
考试第一天,早晨的语文科目。
教室里的空气凝固般沉重,只有笔尖划过答题纸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顾宴清答得很顺,作文写完还有不少时间复查。
他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目光习惯性地向前瞥去。
宋时桉的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左手死死地按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泛白,右手握着笔,却悬在答题纸上方,久久无法落下。
他的身体在极其轻微地颤抖,像是正在抵抗某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或者某种从内部席卷而来的恐怖浪潮。
顾宴清的心揪紧了。
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股从宋时桉身上散发出的、绝望而痛苦的气息。
交卷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宋时桉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了按着桌面的左手,整个人虚脱般地晃了一下,脸色灰白得吓人。
他几乎是踉跄着随着人流冲出教室的,连笔都忘了拿。
下午的数学考试,情况似乎更加糟糕。
考试进行到一半,顾宴清正在攻克最后一道大题,思路清晰。
突然,他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随即是笔掉落在桌上的清脆响声。
他猛地抬头。
宋时桉双手抱着头,手指死死地插进头发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混乱,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
监考老师也注意到了异常,皱着眉走了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低声道。
“同学,你怎么了?不舒服?”
宋时桉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
顾宴清看到了他猩红的眼眶和里面盛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与绝望,那是一种彻底失控的边缘状态。
“没、没事……”
宋时桉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颤音。
他猛地低下头,胡乱地抓起掉落的笔,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试图继续答题,但笔尖只是在纸上划出毫无意义的、混乱的痕迹。
周围的同学也投来好奇和疑惑的目光,低声议论着。
顾宴清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宋时桉的状态极其不对。
这不是简单的考试紧张,而是某种更深刻的、更可怕的东西正在吞噬他。
监考老师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但见他坚持,便也没有再多问,只是提醒了一句。
“坚持一下,还有半小时。”
那半小时,对顾宴清来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检查试卷,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座那个濒临崩溃的身影上。
他能看到宋时桉的后颈被冷汗浸湿,看到他单薄的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
交卷铃终于再次响起。
宋时桉几乎是瞬间弹了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看也没看自己的试卷,低着头,像逃离地狱一样,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顾宴清立刻放下笔,也顾不上收拾东西,抓起书包就追了出去。
走廊里挤满了刚刚解放的学生,人声鼎沸。
宋时桉的身影在人群中艰难地穿梭,像是要奋力挣脱什么无形的束缚。
“宋时桉!”
顾宴清拨开人群,焦急地喊了一声。
宋时桉像是没听见,反而走得更快,几乎是小跑起来。
顾宴清加快脚步跟上。
就在他快要追上时,几个身影突然横插过来,拦在了宋时桉面前。
是上次铅球比赛时嘲笑他的那几个男生,为首的那个正是撞倒顾宴清的人。
他们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戏谑的笑容。
“喂,跑这么快干嘛?考砸了也不用这么急着投胎吧?”
为首的男生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宋时桉,语气恶劣。
宋时桉被撞得一个趔趄,猛地停下脚步,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眼睛里是尚未褪去的惊恐和涣散,以及新涌上的、深刻的厌惧。
“让……让开……”
他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几乎听不见。
“让开?凭什么?”
另一个男生嗤笑道,“上次不是挺厉害吗?还敢告状?怎么,现在怂了?”
“就是,一个怪胎,装什么装?”
污言秽语和充满恶意的嘲笑再次像污水一样泼来。
周围有学生停下脚步围观,但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没有人上前制止。
宋时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神开始变得空洞而混乱,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碎裂。
他一步步地向后退,后背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墙壁上。
顾宴清看得怒火中烧,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猛地拨开人群,冲到那几个男生面前,一把将几乎要缩进墙里的宋时桉挡在自己身后,目光冰冷地扫视着那几个人,声音压抑着愤怒。
“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的男生看到顾宴清,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更加嚣张的表情。
“哟,护花使者又来了?顾宴清,这事跟你没关系,少多管闲事!”
“他是我同学,怎么没关系?”
顾宴清寸步不让,声音冷硬。
“欺负人很有意思是吗?上次撞我的账还没跟你们算,现在又来找茬?”
“谁找茬了?我们就是跟他‘聊聊’。”
一个男生嬉皮笑脸地说着,伸手就想推开顾宴清,去抓他身后的宋时桉。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顾宴清的瞬间。
一只冰凉而颤抖的手,突然从后面死死地抓住了顾宴清校服的衣角。
力道之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节隔着布料都硌得顾宴清生疼。
顾宴清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宋时桉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低着头,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整个人几乎要缩成一团,躲在他的背影里。
他没有说话,但那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那绝望的抓握,像无声的惊雷,重重地劈在顾宴清的心上。
他在害怕。
他在向他求救。
这个认知让顾宴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随即涌起的是更加汹涌的保护欲和愤怒。
他猛地转回头,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凶狠,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对着那几个还在叫嚣的男生,一字一句地说道。
“滚、开。”
他的声音并不算特别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慑力。
那是一种平时阳光开朗的人一旦真正动怒时,才会爆发出的强大气场。
那几个男生被他的眼神和语气震慑住了,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
“你……你等着……”
为首的男生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狠话,终究没敢再做什么,悻悻地瞪了他们一眼,带着其他人灰溜溜地挤开了人群。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流动。
顾宴清却没有立刻动。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具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那只抓着他衣角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越抓越紧,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依靠这一点微弱的连接。
他缓缓转过身。
宋时桉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咬得死白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那截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手腕。
“没事了……”
顾宴清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缓,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和温柔。
“他们走了。”
那只抓着他衣角的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
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不正常的白。
宋时桉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再次飞快地逃离了现场,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人群中。
顾宴清没有再去追。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校服下摆被攥得皱巴巴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冰凉的触感和那绝望的颤抖。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悸动。
刚才那一刻,宋时桉抓住他衣角的瞬间,那双冰冷颤抖的手……
他好像,终于触碰到了那坚冰之下,一丝微弱的、真实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