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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失温的暮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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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后的校园,似乎还残留着几分狂欢后的疲惫与松懈。
但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集体亢奋,却愈发衬得某些角落的冷清与孤寂。
顾宴清发现,铅球事件之后,宋时桉变得更加封闭了。
他几乎彻底缩回了自己的壳里,连那一点点微弱的、通过地面传递物品而建立的脆弱默契,也仿佛中断了。
顾宴清放在那里的矿泉水和小饼干,往往直到放学都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最后不得不被值日生扫走。
那种无声的拒绝,比任何激烈的言辞更让顾宴清感到无力和挫败。
他意识到,自己那次在铅球场上的挺身而出,或许阻止了更直接的伤害,但却可能以一种更深刻的方式,加深了宋时桉的难堪和“被注视”的痛苦。
他是不是又做错了?
一种沉重的沮丧感笼罩着顾宴清。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更频繁地留意前座那个沉默的背影,留意他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留意他偶尔长时间停滞不动的笔尖,留意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侧脸轮廓。
这种关注已经超越了一般同学的好奇,变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牵绊,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其根源。
周五下午,放学铃声响起得格外令人解脱。
一周的课程结束,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欢快地涌出教室。
“宴清,网吧开黑去?新赛季了!”
周浩勾住顾宴清的肩膀。
“不了。”
顾宴清摇摇头,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前方,宋时桉还在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依旧是最后一个。
“我……有点事,你们去吧。”
周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前面那个磨蹭的身影,似乎明白了什么,撇撇嘴。
“行吧行吧,那你忙。真是的……”
他嘀咕着和其他人走了。
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顾宴清和宋时桉,以及一个还在整理讲义的老师。
夕阳透过窗户,将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色,却无法驱散两人之间那冰冷的沉默。
顾宴清磨蹭着收拾东西,心里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他想再说点什么,为运动会的事情,或者仅仅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但他又怕任何话语都会再次变成一种惊扰。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看着宋时桉拉上书包拉链,站起身,低着头,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无声地向教室外走去。
顾宴清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宋时桉没有走向校门,而是拐向了那条通往艺术楼的僻静长廊。
顾宴清的心轻轻一跳,想起那天看到他徘徊在美术社外的身影。
他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宋时桉果然又走到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显得更加孤单。
他停在那里,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霞,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隔着校服布料,轻轻按在左手手腕的那块胶布上。
顾宴清躲在廊柱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
那一刻的宋时桉,身上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几乎令人心碎的悲伤和虚无感,仿佛随时都会随着夕阳一同沉没,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美术社活动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朝抱着一个画架走了出来,似乎是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窗边的宋时桉,也看到了躲在廊柱后面的顾宴清。
陈朝显然有些意外,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立刻出声,而是对顾宴清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顾宴清有些尴尬,从廊柱后走了出来,摸了摸鼻子,低声道:“学长。”
窗边的宋时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猛地回过神,看到身后的陈朝和顾宴清,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像是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就要转身逃离。
“宋时桉同学?”
陈朝却温和地开口叫住了他,声音如同暖玉,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定的力量。
“正好遇到你。”
宋时桉逃跑的动作顿住了,身体僵硬地转回来,低着头,不敢看陈朝。
陈朝仿佛没有看到他明显的紧张和抗拒,依旧用那种温和的、不带任何压迫感的语气继续说道。
“上次顾宴清同学跟我提过,说你可能对绘画感兴趣。我们美术社最近整理出一些过去的旧画册,有些资料还挺珍贵的,不过需要人手帮忙归类一下。我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不知道你放学后有没有空,能不能来帮我一下忙?大概半小时就好。”
他的邀请来得如此自然,如此恰到好处。
没有直接问“你要不要加入社团”,而是提供了一个具体的、临时的、需要“帮忙”的任务,并且给出了明确的时限“半小时”,极大地降低了门槛和心理压力。他甚至巧妙地把顾宴清也带了进来,避免了宋时桉觉得是单独面对陌生学长的尴尬。
顾宴清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陈朝学长的细心和体贴。
宋时桉显然没料到会收到这样的邀请。
他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向陈朝,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不知所措。
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顾宴清,眼神复杂。
顾宴清连忙道。
“对啊,学长那边东西挺多的,我反正没事,一起去帮忙吧?”
他试图给宋时桉提供一个更安全的“同伴”选项。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时桉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能感觉到陈朝温和却坚持的目光,以及顾宴清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
拒绝的话似乎卡在喉咙里,而内心深处,那扇被紧紧封锁的门,似乎又被那道温暖的目光撬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
对色彩和线条的本能渴望,对那个充满光亮的空间的隐秘向往,以及一种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连接”的微弱希冀,在这一刻,极其艰难地战胜了恐惧和退缩。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幅度小得如同蜻蜓点水。
“好。”
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他唇间飘出。
陈朝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太好了,谢谢你们。那就进来吧?”
他侧身让开通往活动室的路。
活动室里弥漫着好闻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
夕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整个空间照得通透明亮,画架、石膏像、墙上未完成的作品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这里和窗外那个冰冷的世界仿佛是两个次元。
叶暮正翘着腿坐在一张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漫画书,看到陈朝带着顾宴清和宋时桉进来,特别是看到宋时桉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挑起眉,投给陈朝一个疑惑的眼神。
陈朝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
“就是那些画册。”
陈朝指着墙角几个打开的纸箱,里面堆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册子。
“需要按年份和类型大致分一下,放到那边的架子上,麻烦你们了。”
任务很简单,甚至不需要任何交流。
顾宴清率先走过去,拿起一本画册翻看起来。
宋时桉迟疑地站在门口,仿佛那道门槛是什么难以逾越的界限。
他飞快地扫视着这个明亮而陌生的空间,目光里带着警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随便做做就好,不着急。”
陈朝温和地补充了一句,然后便走到叶暮那边,低声和他说起话来,似乎刻意不去过多关注宋时桉,给他留下充足的空间和安全感。
顾宴清也假装专注地看着画册,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门口。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宋时桉才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那一步,走进了活动室。
他的脚步很轻,像猫一样,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走到纸箱边,拿起一本画册,低着头,开始默默地整理。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任何人,全身心都紧绷着,仿佛在执行一项极其危险的任务。
但他就站在那里,在那个充满了光和色彩的空间里。
顾宴清看着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泛黄的画纸,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酸涩而柔软的情绪。
他不知道这小小的半步能否真的改变什么。
但他知道,在这一刻,在这片温暖的暮色里,有一盏微弱的灯,似乎终于为那个迷失在黑暗中的灵魂,亮起了一点点模糊的光晕。
虽然微弱,但确实是亮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