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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Chapte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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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宗的山门藏在万仞雪山间,云雾像一匹扯不尽的素纱,终年绕着青黑色的山尖。
风过处,雪粒打在殿角的铜铃上,叮当作响,清冽得能渗进骨头里。谢清寒第一次见到沈砚舟,是在五年前的冬至。
那天他刚在剑坪练完剑,碎星剑归鞘时,剑身上的霜气还没散尽,泛着冷白的光。远远地,就见仙尊牵着个孩子从雪地里走来。那孩子穿得单薄,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裹着细瘦的身子,领口松垮垮的,露出半截冻得发红的脖颈。他缩成一团,小脸埋在仙尊的衣摆里,只露出双乌溜溜的眼睛,像受惊的小兽,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的白雪。雪粒子落在他的发梢,很快融成小水珠,顺着耳尖往下淌。
直到仙尊在剑坪边停下,那孩子才慢慢抬起头。睫毛上沾着的雪粒抖了抖,目光撞进谢清寒眼里时,他飞快地眨了眨眼,又低下头去,手指紧张地绞着棉袄的衣角。
“这是沈砚舟,”仙尊拍了拍孩子的肩,指腹轻轻擦去他鼻尖的雪,“往后便是你师弟了。清寒,你带他熟悉熟悉山门。”
谢清寒应了声“是”,指尖拂过剑鞘上的云纹雕花。收剑时,剑气扫过雪地,溅起的碎雪落在沈砚舟发梢。那孩子却没哭,反而仰起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动了动,眼里竟闪着点好奇的光:“师兄,你练的剑……能劈开冬天吗?”
谢清寒淡淡瞥他一眼,指尖拂去落在月白道袍上的雪沫:“不能。但能劈开偷懒的人。”
沈砚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步跟在他身后。谢清寒走得快,雪地里的脚印又深又直,像两道并行的墨线。沈砚舟的小脚印缀在后面,歪歪扭扭的,像串被风吹散的珠子,时不时要小跑两步才能跟上,棉鞋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路过剑坪时,几个新进的弟子正在练剑,招式生涩得很,剑穗甩得东倒西歪。谢清寒停下脚步,蹙眉指正:“腕力不足,剑招浮飘,再练。”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弟子们立刻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轻了。沈砚舟就蹲在旁边的雪地里,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捡起被风吹落的剑穗,小心翼翼地捋顺上面的丝线。有弟子练错了招式,谢清寒再开口时,他的小脑袋也跟着一点一点,像只认真听教的小松鼠。
走到藏经阁时,天已经擦黑了。谢清寒推开门,烛火“噼啪”跳了跳,映得满架古籍的书脊忽明忽暗。他刚取下一本《凌霄剑谱》,就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响动。
门被推开一条缝,沈砚舟抱着床薄被站在门口,露出半张脸,眼睛里映着烛火的光:“师兄,我能在这儿待着吗?我……我怕黑。”他的声音带着点颤,尾音被窗外的风雪吞了半截。
谢清寒看了眼窗外——雪下得更大了,雪花打着旋儿撞在窗棂上,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进白里。他终究是点了头:“进来吧。”
沈砚舟把被子放在角落的矮榻上,自己搬了个小凳,趴在旁边的矮桌上。
谢清寒翻开剑谱,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耳边是他浅浅的呼吸声。没过多久,那呼吸声就变得绵长起来。他抬头,看见沈砚舟歪着头睡着了,嘴角微微张着,口水差点流到摊开的经文上。
谢清寒无奈地抽了张帕子,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替他擦嘴角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脸颊——温温的,带着孩子气的软,像初春刚化的雪。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砚舟单薄的棉袄上,又看了看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袍。
窗外的风雪还在刮,藏经阁里却静得很。谢清寒拿起外袍,轻轻披在沈砚舟身上。袍子太长,几乎盖住了他的脚,只露出一小截冻得发红的脚踝。沈砚舟在睡梦里咂了咂嘴,往暖和的地方缩了缩,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袍角。
谢清寒回到桌前,重新翻开剑谱,却没再看进去。烛火映着沈砚舟的睡颜,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鼻尖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雪渍。谢清寒看着那抹小小的身影,突然觉得,这终年清冷的凌霄宗,好像因为这声怯生生的“师兄”,多了点不一样的暖意。
雪还在下,藏经阁的烛火亮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沈砚舟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件带着淡淡皂角香的外袍,而谢清寒正坐在桌前,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给月白的道袍镀了层金边,他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昨天差点流上口水的那本经文。
卯时的天刚蒙蒙亮,凌霄宗的剑坪还浸在晨雾里,雪粒子落在石桌上,转瞬凝成薄薄一层霜。
沈砚舟提着个竹编的食盒,踩着露水往剑坪走,棉鞋踩在积着残雪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食盒里是温着的热茶,用粗布裹了三层,外层还套着个旧棉套——那是他去年冬天拆了自己的旧棉袄做的,说是“这样茶就不会凉得快”。他走到剑坪中央的石桌旁,把食盒放稳,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烤得微黄的麦饼,还带着点芝麻香。
刚摆好东西,就听见远处传来剑鸣。沈砚舟抬头,看见谢清寒的身影出现在雾里。月白道袍的下摆沾着晨露,碎星剑在他手中流转,剑气劈开薄雾,带起的风卷着雪粒子,落在他的发梢,却没沾湿分毫。
沈砚舟就站在石桌旁,手揣在袖筒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看谢清寒挽剑花时,碎星剑的光像落了满地的星子;看他收势时,指尖的灵力顺着剑刃收回,连带着周围的雾气都散了些。
晨风吹过,带着山尖的寒意,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没动——怕自己一走,谢清寒练完剑,就喝不上热的了。
直到谢清寒收剑入鞘,沈砚舟才快步迎上去。他从食盒里拿出茶盏,揭开盖子时,热气带着茶香袅袅升起,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师兄,茶温正好。”他把茶盏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谢清寒的手,对方的手带着练剑后的凉意,像块温润的玉。
沈砚舟笑起来,眼尾弯出浅浅的弧度:“师兄今日剑气比昨日更盛,刚才那招‘鹤归巢’,剑势比上次教我时稳多了,是不是偷偷练了新招?”
谢清寒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目光却落在沈砚舟的发梢——那里沾着几颗晨露,像落了串小珠子。他又瞥了眼沈砚舟的手,袖口挽起的地方,手腕冻得发红,连指节都泛着青。
“你站在风口看了半个时辰。”谢清寒的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手都冻红了。”说着,他解下自己的外袍,伸手披在沈砚舟肩上。外袍还带着他的体温,皂角香混着淡淡的剑气,一下子把沈砚舟裹住了。
沈砚舟愣了愣,下意识想推辞:“师兄,我不冷,我穿得厚——”
“厚?”谢清寒挑眉,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袖口,棉料薄得能摸到里面的衬布,“去年的旧棉袄,袖口都磨破了,还说厚。”他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个小布包,塞到沈砚舟手里,“前几日下山,给你扯了块新棉絮,回去让裁衣的李婶给你添上。” 沈砚舟捏着布包,棉絮的软意透过布料传过来,心里暖得发涨。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外袍,又抬头看谢清寒,对方正垂眸喝茶,晨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清冷的侧脸,竟显得有些柔和。 “对了师兄,”沈砚舟想起食盒里的麦饼,连忙打开,“我今早烤了麦饼,放了点芝麻,你尝尝?”他拿起一块递过去,指尖不小心蹭到谢清寒的指尖,这次两人都没缩手。
谢清寒咬了一口,麦饼的脆香混着芝麻的甜,在舌尖散开。他看着沈砚舟眼里的期待,又看了看石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突然觉得,这五年每日卯时的剑坪,因为这壶热茶,这声“师兄”,竟成了他仙途里最踏实的时光。
晨雾渐渐散了,远处的殿宇露出飞檐的轮廓。
沈砚舟靠在石桌上,看着谢清寒喝茶吃饼,外袍的领口太大,他时不时要往上拉一拉,却舍不得脱下来。
谢清寒喝完茶,把茶盏放回食盒,又拿起一块麦饼,递到沈砚舟嘴边:“你也吃,站了这么久,该饿了。”
沈砚舟笑着咬了一口,麦饼的热气烫得他舌尖发麻,心里却甜得很。
风又吹过,带着雪的清冽,却吹不散石桌旁的暖意——一件月白外袍,一壶温热的茶,两块带着芝麻香的麦饼,还有两个并肩站着的身影,把这卯时的剑坪,衬得比晨光还要暖。
两人并肩坐在石桌旁,把最后一块麦饼分着吃完了。
沈砚舟舔了舔指尖的芝麻碎,眼睛一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里面裹着本翻得卷了边的剑谱,纸页上还沾着点眼熟的草汁,是前几日他在剑坪练剑时,不小心蹭上的。
他把剑谱摊在石桌上,指尖在“流星赶月”那一页敲了敲,眉头微微皱着,像是真的犯了难:“师兄,你看这式,我总觉得不对。按谱上说‘气沉丹田,剑走偏锋’,可我每次运气到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胁下穴位,“就觉得灵力堵得慌,剑招也飘得很,昨天还差点削到自己的剑穗。”
谢清寒瞥了眼剑谱,又看了看他泛红的指尖——那是昨日练剑时,被剑刃蹭出的浅痕,此刻还没完全消。他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叩了叩,语气依旧是惯常的清冷:“自己琢磨。剑谱是死的,人是活的,悟不透招式的根本,练再多也是徒劳。”
沈砚舟撇了撇嘴,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盯着剑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上的字迹。谢清寒看他这副模样,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泼冷水,只是把自己的剑谱从袖袋里抽出来,放在他手边:“我的谱子你拿去看,上面有早年的批注,或许能有点用。”
沈砚舟眼睛一亮,立刻把谢清寒的剑谱抱在怀里,像是得了宝贝:“谢谢师兄!”他翻了两页,见上面果然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清隽的笔迹里藏着严谨,连运气的细微偏差都标记得清清楚楚,心里暖得发涨,却还是嘴硬道,“我就看看,不一定能看懂呢。”
谢清寒没戳破他的小心思,只是把空了的食盒收起来:“卯时快过了,你今日还要去药圃帮忙,别迟到。”
沈砚舟“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两本剑谱都裹进蓝布包,揣在怀里贴紧了,才跟着谢清寒往药圃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冲石桌上的茶盏挥了挥手——那是他待会儿要回来收拾的。
夜里的藏经阁静得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声音。
谢清寒翻完了今日要查的典籍,却没像往常一样起身离开。他看着窗外的月光,犹豫了片刻,还是从袖袋里摸出了沈砚舟的那本剑谱。摊开“流星赶月”那一页,他指尖在沈砚舟画了圈的地方顿住——那孩子确实没找错,这处穴位的运气法门,剑谱上写得太简略,初学者很容易走偏。他从笔架上取下支朱笔,蘸了点朱砂,在穴位旁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标注“气需斜上引,避过三焦经”;又在空白处画了个简笔画:一个小人持剑,手腕微微内扣,旁边注着“转腕时需沉肘,角度与肩齐平”。
画到一半,他想起沈砚舟昨日练剑时,眼底的青黑比往常重了些——定是又熬夜琢磨招式了。
笔尖顿了顿,他在页脚写下一行字:“明日辰时剑坪教你,别再熬夜。再熬,你的蜜饯我就全给后山的松鼠了。” 写完,他把剑谱仔细叠好,放在沈砚舟常坐的那个矮凳上,又看了眼窗外的月色——已近子时,那孩子此刻应该睡了吧。他收拾好东西,吹熄烛火,转身时,袖口不小心碰掉了桌角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滚出几颗晶莹的蜜饯,是上月沈砚舟偷偷塞进他袖袋的,他一直没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