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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撕破 ...

  •   年近三十的女人已经饮下三四杯琥珀色美酒,眼神随专心提点的话语,变得温柔而含蓄,呼吸间流露出成熟与自信的魅力,仿佛岁月沉淀后的芳香,让人不由自主被她身上散发出的优雅从容所吸引。

      “嫂……子……”

      那浑小丫头单刀直入地称呼着,揶揄着,眼中噙着看透一切、傲视万物的目光。

      ——行殿一听钟声动,满庭花色媚流金。这是谁的诗?

      耳边蓦然响起千年之外的编钟奏鸣,悠扬而浩渺,浑厚而宏大,如晨曦中晶莹剔透的露珠,滑过叶脉清透的茎叶,滴入无人问津的淙淙长河。

      瞬息之间,她的脸颊泛起淡淡红晕,快速沿脖颈蔓延,藏至衣领之下,看似被红酒的后反劲儿冲撞,又像被少年人的伶牙俐齿冲撞。

      周曦暮将餐布叠放在旁,缓缓站起。额角的绒毛被头顶空调拂得微微颤动。她压抑着倍感眩晕的生理反应,轻轻将酒杯磕在停止的玻璃圆盘边,仿佛落下编钟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

      “我干了,您随意……”林子枫豪爽地端着茶杯一饮而尽,“不过,感谢归感谢。古城改造的事,劝周老师最好带更有经验,也更需要机会的研究生师哥师姐去。我嘛,算了。”
      与以往对所有人的斩钉截铁、不留情面相比,这种口吻的婉拒罕见极了。

      高脚杯僵在桌边,眼睛却不由得在学生脸上逡巡,试图读懂语意不明的情绪。

      扫视了一圈桌上平均年龄四五十的人们,林子枫继续道:“还有个词儿,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我露露怯,科普一下——‘雨女无瓜’,是另外一个四字词语的方言谐音……”

      “林子枫。”林泽荫压着嗓子厉声警告,拳头渐渐攥紧,面色铁青,茶色镜片挡住愠怒滔天的神色。

      “这词是头回听,年轻人讲话越来越有意思的呀……”纪老吃得差不多,用纸巾蹭蹭嘴角,打圆场道,“还是子枫想得周到。小周任职时间不长,与其他教授不熟悉,贸然做事恐怕会得罪人。办公室嘛,多的是一地鸡毛。我也常唠叨清柏,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打堵墙。”

      周曦暮整理衣装,矜持着坐回座位。

      “这种大型实地工作周期长,不仅要够专业,也得有充足的精力体力。周老师这么年轻,我看,肯定是他们项目组成员的不二选择。”林泽荫声音已经比先前冷了许多。

      纪老对着林泽荫举起酒杯,说道:“如果时机各方面都恰当,小周不会辜负抬爱……老弟费心了。”又喝了一杯。

      哑谜整整绕着玻璃圆盘打转了几个来回。除了很难全程集中注意力听人说话的纪清柏,满桌只有秦笙没听出每个人的弦外之音,她忙着时不时划开手机查看有没有新消息提醒。

      林子枫没心没肺地继续转着玻璃圆盘,寻找自己偏爱的菜式,可只是偶尔夹一些放进碗碟,总量没怎么减少。

      似孩童一般,单纯享受转的乐趣。

      周曦暮不自觉随着画圈的美食和餐碟,神思飘散。

      她隐隐有些羡慕。

      这孩子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挥舞利刃,痛快地劈开所有顺心的阻拦,也许没有章法,也许不计后果,但总能达成所愿。

      相比之下,自己更像一把钝刀,永远不能一口气砍断什么,但好在富于耐心,一点点磨下去,磨对方也磨自己,磨得一切,千疮百孔。

      林泽荫正迎合着纪老关于时政的讨论。

      末席的秦笙头一点一点的,悄悄打瞌睡。

      忽然,林子枫摸摸口袋不耐地站起来,惊醒了近处的秦笙。

      她绕过桌子走到周曦暮身侧,弯下腰凑到对方耳畔,小声道:“周老师,麻烦跟我出来一下。忽然想起课上有个问题一直没机会请教。”

      周曦暮偏头回望,那双放大的桃花眼,似乎只盛着良善。她又望了一眼纪清柏,对方离得近且耳力好,应该也听清了。

      纪清柏没有疑问地点头允诺。

      她抿嘴犹豫片刻,还是拎起贴身小包,欠身随林子枫离开。

      花园里,两人一前一后在花草茂盛的鹅卵石小径上漫步。

      今夜只有半轮弦月,在漂移的云朵中,若隐若现。

      周曦暮望着面前一走一颠的孩子,好奇对方鞋底是不是安了弹簧。

      原来自信,是能通过走路方式,像举喇叭干脆地告诉大家一样,叫人看得分明。

      快到后院停车场时,林子枫凑到一处吸烟专用的垃圾桶旁,对身后人摊开掌心未拆封的爆珠细烟。

      “来吗?”

      周曦暮眉头蹙起,微微摇头。

      林子枫咧嘴挤出酒窝:“干嘛?‘大过年的’‘孩子还小’‘来都来了’,别拘着啊!我可瞧见你屋有烟灰缸的。”

      这把开封的利刃,永远光芒四射,永远坦荡磊落,永远眼明心亮的。

      “找我出来有事?”初秋晚风拂过,钻入衣袖,有几分凉意,酒意散去。“长辈在场,无端离席,不太礼貌。”

      “嗐,不是你喜欢的牌子?那算了。”林子枫收了烟盒,但仍玩着雕刻繁复的打火机,“周老师,一直以为你讨厌我们这种人,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

      便宜老爹来之前做足了这女人的功课,一家人还甘之如饴地与他等价交换。

      “我们认识时间不长,彼此认知有偏差很正常。”周曦暮忍着不悦,“不过我毕竟是你的老师,半个长辈,希望日后多少能以礼相待。”

      “这话不好立马答应你,打自己嘴巴的事,我常干。”发觉对方单薄的丝质上衣在风中摆动,抽了抽鼻子,决定长话短说。
      “发消息说不够正式,咱们还是当面锣对面鼓的吧……我对历史专业,不感兴趣。无论装的也好,真心也罢,你以后别再惦记扶阿斗,也别掺和人民内部矛盾,成吗?”

      “你成绩还可以。”

      不仅没有哪门不及格,有的分数还靠前。

      “哈?我从来不在分数上做手脚的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她怕被泼了脏水,当即解释,“要不是记性好,压根儿考不上。说白了,我不是学文那块儿料!周老师不懂星座啥的吧?狮子可受不了被人戳脊梁骨笑话,成绩不许太难看。”

      周曦暮发出一声轻轻的,类似鼻息的笑。

      这是林子枫第一次见周老师笑,如此云淡风轻的笑,如此含蓄清雅的笑。红酒余韵熏得眉尾残留的妩媚与风情,似乎都被这笑容化解了。

      桃花眼一眯,也跟着笑了,笑得坦荡。

      “你笑我名声不好,却吝这个?”

      周曦暮摇摇头,清冷平静地说道:“我是笑,记性好、心思细、逻辑性强、思维又敏捷的人,说不擅长文科。也嗤笑这人一叶障目,夜郎自大,狭隘理解历史仅是文科专属,还讥讽所有真心喜爱学文从文的人,和他们的理想。”

      被夸奖又被责备的人挑了挑左眉,又扬了扬右眉。哟!有点儿老师的样儿了,怪好玩的。

      “不愧是老师,分分钟上纲上线拔高价值啊?”情不自禁凑近半步,“你属什么?哪个星座?”

      周曦暮拢眉侧身退开一步,留下句“该回去了”,转身就走。

      女孩的戏弄自背后响起:“何必呢?干嘛着急回去当笼中雀?”

      周曦暮步履一滞。

      “被那么介绍你开心啊?感情关系不清不楚,低眉顺眼上赶着为人家当保姆,还换工作当老师。好歹我敬您是个知识分子,不嫌掉价儿吗?”

      问句像夹了石粒,乘风灌进而耳蜗,有些疼。

      苦口婆心地喊:“喂!这是真心劝你!天涯何处无芳草,您还年轻,别可一棵树上吊死啊!”

      周曦暮回身看着她,朱唇轻齿,吐出一个新学的词语:“雨女无瓜。”

      ?林子枫怀疑自己空耳了,愣了一瞬。

      周曦暮加快步伐,匆匆走向最里间包房,不理会花园中迎风大笑的少年人。

      席间,“炮仗”与大家相安无事地吃一吃,聊一聊。林子枫不稀罕“掼蛋”,餐后陪了几轮□□,安安静静赢了些长辈早就备好的红包。

      直到纪清柏已经阴郁到周身散发寒气,偷偷在桌下撕纸。纪老发现后便立即以自己身体疲累为借口,结束聚会。

      会所门口。
      林子枫和秦笙站在林泽荫身后,打着哈欠,心照不宣地瞧热闹,目睹李泽荫殷勤备至地恭送老领导几人乘上一辆保姆车。

      周曦暮从聊天回去后到上车也没给过林子枫一个眼神。

      林子枫拢起眉头问秦笙:“这车你瞧着眼熟不?”

      已经一天了,那人连个屁都没放。秦笙忙着低头发骚扰消息,不甚在意地回了句“没印象,长差不多吧”。

      纪清柏最后一个上车,他回身时正巧与林子枫对视。

      林泽荫伸手将女儿拽过来:“没规矩!送你大哥上车。”

      林子枫露出呲开八颗牙的标准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似乎瞬间就从故事主角,沦为替王子奔波找水晶鞋主人的仆从。

      纪清柏点头,抬腿迈进车里,却半路停住,嘱咐道:“行车注意安全……不要,不要开斗气车。”

      自动车门关闭,挡住林子枫尬在脸上的笑。

      呵。果然是这辆。被她车技炫了一脸,还能淡定地规劝。
      你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属忍者神龟的。

      ……

      林子枫家。

      夜深了,楼内窗口的灯火气一点点消失殆尽。

      街边的车声离得遥远。只有几家在寂静的小区中未眠。

      林子枫挠着海胆头,烦躁地踱步。
      “你这么大人了,不能去酒店吗?”耽误她晚上组酒局。

      “你回宿舍,我住客卧。”

      客卧已被林子枫改装成游戏房,需要直播录像剪辑的时候用。除了主次卧,其他地方没有床了。

      “真讨嫌。”林子枫撇嘴。

      林泽荫摊开小巧的行李箱,扶着膝盖蹲下取洗漱用品,“这次过来是私事,不便报销。”

      抠门儿精!“什么事?能有多私?”

      林泽荫不答。

      林子枫靠着门厅的墙冷笑一声:“一个我妈还不够。您都六十大几了,身子骨这么抗造吗?”

      “你——”林泽荫猛地起身,却摇晃了一下,手里的一次性酒店用品掉在地上。不晓得是哪次出差的时候顺手揣上的。

      林子枫下意识要上前扶,又收回手,抱起胳膊夹在腋下,但还是咽下了几欲出口的“别演了”。

      男人撑着沙发靠背站了一会儿缓过劲儿,动作迟缓地默默弯腰捡东西。

      “屋里还有别人住吗?”

      林子来了点斗志,挑衅地问:“有的话,怎样?”

      “如果有,我去旁边住酒店。”林泽荫慢慢坐到沙发上,手里攥着不离身的牛皮纸袋。

      “那你现在才问?专门来突击检查的吧?”林子枫笑出声,“不整棒打鸳鸯的戏码了?不怕我得病了?麻烦您也读点书,女生和女生之间不会……”

      男人立刻咳嗽着打断:“我们老了。你也要找个人陪你,不是玩两天就算了的,那种毁名声!要一起好好度过后半生。”与林子枫肖像的眉眼间流露出无奈和妥协,“你还小,看人没经验。如果遇到合适的,可以带回家给我们看看。”

      “老狐狸!”桃花眼圆睁,林子枫指着对方的鼻子,发了火,“你就诈吧!又想作恶把哪户人家赶出地球?!以为都跟你似的,玩金屋藏娇那套?!呸!”

      中学时,她曾与一名留着齐耳短发的转校女生邂逅。同所有纯洁美好的校园感情一样,情窦初开的故事从运动会送稿念稿处落笔,在课上纸条传递中晕染,在放学推自行车漫步时运转,在冰凉的橙色气泡水中发酵……

      没有真正宣之于口的开始,没能轰轰烈烈的热恋,在十六岁的夏天戛然而止。

      感情中失恋,失去白月光的下落;学业上分科,剥夺对理科的热爱;在母亲肚子里被接进林家……全拜父亲所赐。

      “也就我妈能被你的把戏骗得团团转,可我把你看得太透了!我就找女人!你找一个,我找十个!光明正大地找!丢你的脸!丢你们林家的脸!”
      俊俏的小脸此刻显出几分狰狞。

      “不对!爷爷和林家的脸早叫你丢光了!人前你威风得很,可背地里大家怎么议论你、议论林家吗?!靠女人东山再起,坏事做尽生不出孩子,又骗别的女人给你生,为了稳固地位结了二婚,还口口声声说爱。放他爹的狗臭屁!”

      “住口!”林泽荫怒火中烧地跳起来,狠狠扇了女儿一巴掌,胸膛剧烈起伏颤抖着。

      姥姥去世前说过,母亲怀孕后没有声张,没有找原配哭诉要名分,想瞒着所有人办签证买机票计划出国时,也挨过他的一巴掌。

      不知道哪次的力更大。

      林子枫绷着印下数道红痕的脸,眼尾通红,不怒反笑。

      “小三儿的种,确实该打。不过……最该打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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