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清河》溪衔

12、夜露未晞

　　夜露未晞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清河村的青石小路上，夜露沾湿了草叶，闪烁着微光。万籁俱寂中，唯有笑笑医馆窗棂透出的微弱烛火，在夜色中轻轻摇曳。
　　夜色如墨，将阿菲的身影彻底吞没。
　　医馆内，油灯摇曳，将笑笑独坐的身影投在空荡的墙上，拉得细长。少主传来的消息并未能驱散她心头那厚重的不安。那夜的血腥气、阿菲破碎痛苦的呓语、“影刹”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刺骨寒意，都太过深刻，萦绕不散。
　　一种最朴素的念头浮现心头：江湖风波险恶，求人终究不如求己。
　　她起身，走到那排深色的药柜前，打开最底层。一只落满灰尘的樟木小盒静静躺在那里。盒内是几包早已干枯变色的药草，和一本页面泛黄、边角卷起的《草木杂辨》。她的手指熟练地挑出“梦陀罗”的干枯花朵，又捻起一些“夜息藤”的深色粉末。凭借医者对药理的极致掌控，她小心地调配着比例，最终制成了几包足以令人迅速昏睡的藥粉。她将它们装入几个不起眼的小香囊，悬挂在门窗通风处的隐蔽角落。
　　夜，重归死寂。
　　笑笑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榻上，手边紧紧握着一枚浸透了强效麻沸药汁的银针。她闭上了眼，呼吸却保持着清醒的节奏，所有感官都放大到了极致，捕捉着暗夜中任何一丝异动。
　　她并不知道，就在院外那棵老槐树浓密的树冠里，阿菲去而复返，如同融入了枝叶的阴影，悄然隐匿。一种无法言说、无法抛却的担忧，让她无法就此远离。她沉默地蛰伏着，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锁住下方寂静的小院。
　　与此同时，清河村外围的密林深处。
　　少主派来清场的人正展现出雷霆手段。数名“影刹”布下的探子和杀手被精准地找出、无声地格杀。林间弥漫开淡淡的血腥。
　　然而，绝望最易催生疯狂。两名在外围策应的影刹杀手，侥幸躲过了第一轮清剿，亲眼目睹了同伴如草芥般被清除的场面。退路已断，他们眼中只剩下困兽般的疯狂。
　　这两条漏网的孤狼，凭借着对死亡的恐惧和最后的凶性，竟硬生生绕开了清剿的包围圈，再次朝着笑笑那间亮过微弱灯火的小院，刺而去！
　　子时过半。
　　两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鬼魅般潜入了小院。
　　其中一人悄无声息地逼近房门，手即将触碰到单薄的门扉——动作却极其轻微地滞涩了一瞬，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树冠之上，阿菲的眼神瞬间冰寒，握剑的手紧了紧。
　　屋内的笑笑，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院中的两名杀手动作明显迟滞下来，身形微晃。
　　就是此刻！
　　笑笑鼓足全身勇气，猛地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包药粉，透过狭窄的门缝奋力撒了出去！
　　细微的粉末在空气中弥漫，被猝不及防地吸入。两声沉重的闷响，躯体直接倒地的声音传来。
　　树冠上的阿菲，紧绷的神经稍松一分。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
　　远处，一道刺眼夺目的血红光芒，猛地尖啸着冲上夜空，炸开一团不祥的光晕！
　　几乎是同时，小院附近竟传来一声急促而诡异的呼哨！部分同样漏网、被信号吸引而来的影刹杀手，双眼赤红，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从不同的方向朝着小院疯狂扑来！
　　屋内，笑笑刚松下的心瞬间冻结！
　　树冠上，阿菲脸色剧变！再无任何犹豫，她如同夜枭般从高处飞扑而下，长剑出鞘，寒光直取最近一名杀手后心！
　　“噗嗤！”
　　利刃穿透□□，一击毙命！剑光再闪，又是几人干净利落地倒下！
　　但她落地时，身形猛地一个踉跄，肩胛处的旧伤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几乎握不住剑。剩下的一名杀手见状，眼中凶光爆射，刀光凌厉，直劈她因痛苦而露出的破绽！
　　“阿菲！”笑笑在门内失声惊呼，想也不想地将另一包药粉奋力掷向那杀手！
　　药粉迷蒙了杀手的视线，让他狠厉的动作不得不一滞。
　　就这瞬息之间！
　　阿菲强忍钻心剧痛，猛地侧身，险之又险地避过要害，手中剑锋艰难回转！
　　“铛！”
　　兵刃剧烈交击，火星在黑暗中迸溅。
　　阿菲闷哼一声，被对方垂死挣扎的巨力震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院墙上，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直接溢出嘴角。新伤旧创在这一刻同时爆发。
　　那杀手攻势愈发疯狂。
　　就在这时，马蹄声如雷鸣般由远及近，踏碎了夜的死寂！少主的人马，终于被那信号和打斗声引来！
　　杀手见大势已去，眼中闪过最后的疯狂与绝望，竟完全不顾身后袭来的凌厉劲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那柄淬毒的短刃，狠厉地掷向倚在门口、吓得面无血色的笑笑！
　　一切发生得太快，超越了思考的极限。
　　阿菲的视线因剧痛和模糊，但看到那抹射向笑笑的死亡寒光时，她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将笑笑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呃……”
　　短刃深深没入□□的沉闷声响，格外刺耳。
　　笑笑被撞得一个趔趄，只觉得阿菲护住她的身体猛地一沉，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襟，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阿菲！阿菲！”笑笑的哭声骤然撕裂了夜空，她慌忙抱住阿菲软倒下去的身体，入手处一片可怕的湿粘滚烫，全是血。阿菲的前襟已被迅速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嘴角不断溢着血沫，脸色苍白如纸，却在剧烈的痛楚中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
　　那双总是清冷锐利、带着戒备的眸子，此刻涣散无力，却努力地、一点点聚焦在笑笑满是泪痕和恐惧的脸上。她颤抖地抬起一只被鲜血浸染的手，指尖冰凉，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轻轻抚上笑笑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温热粘稠的血痕。
　　“别…哭……”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被笑笑的哽咽彻底淹没，“……死不了……” 她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瞬间牵动了可怕的伤口，化作一阵痛苦的抽搐。
　　笑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猛地抓住阿菲抚在她脸上的那只手，紧紧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泪水汹涌而出，滚落在两人交叠的、沾满血污的手上。“阿菲……你别吓我……阿菲……”她语无伦次，只会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
　　几名黑衣劲装的身影如风般冲入混乱的小院，动作迅捷如电，迅速解决了残存的敌人。为首之人看到阿菲的状况，面色骤然凝重至极，一步上前，手法极快地点了她周身几处大穴暂缓血流，并立刻将一枚异香扑鼻的黑色药丸塞入阿菲口中。
　　“鸩羽之毒，刻不容缓。”他沉声道，语气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冷静到极点的决断。
　　那药丸似乎暂时吊住了阿菲一丝微弱的精神，但她原本苍白的唇色已开始转为不祥的深紫，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她被笑笑紧紧抱着，目光却渐渐失焦，最终，眼睫无力地垂下，彻底陷入了深度昏迷。
　　笑笑看着来人的动作和装束，明白这定然就是少主派来的人。心中的巨石仿佛落下了一半——他们终于来了，阿菲或许有救了。可看着怀中人儿了无生气的苍白面容、发紫的嘴唇以及那满身触目惊心的鲜血，那另一半心又猛地悬得更高，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大了眼睛，任由泪水无声地疯狂滑落。
　　首领已小心翼翼地从她怀中接过阿菲软倒的、被鲜血浸透的身体，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和动作，迅速翻身上马，将阿菲牢牢护在身前。
　　“……”笑笑踉跄着追出一步，所有未出口的担忧、恐惧、哀求，最终只化作一双盈满了泪水、紧紧追随着那个被带走的、昏迷的血色身影的眼睛，一瞬不瞬。
　　马蹄声碎，踏起零星尘土，一行人带着重伤垂危的阿菲，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笑笑徒劳地站在门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她缓缓低下头，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未干的、暗红的血迹，以及阿菲留下的、冰冷而粘稠的触感。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无力而黯淡的灰白。
　　地上，是昏睡的杀手，和那一大滩属于阿菲的、颜色暗沉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