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清河》溪衔

11、风雨欲来

　　接下来的两天，是在一种极度压抑的平静中度过的。
　　笑笑每日悉心照料着阿菲的伤势。外伤在草药的呵护下开始缓慢愈合，但内力的严重损耗与内伤，却非普通药石能速效。阿菲大多时候沉默着，不是闭目眼神，便是望着窗外，眼神深邃，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笑笑则始终提心吊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村民的敲门、夜间的犬吠、甚至林间一声不寻常的鸟鸣——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她强打精神应付着前来探望或求诊的乡邻，努力维持着“表姐需静养”的假象，但眼底日渐明显的青黑与偶尔的恍惚失神，还是让细心的林嫂关切地询问了几句。
　　这天下午，村里唯一的老樵夫刘伯来换治跌打的药膏，闲谈间提起：“说起来怪哩，今早我去后山砍柴，看到几个生面孔在山那头转悠，穿着打扮不像咱本地人，看着精悍得很，还牵着马哩……问他们做啥的，只说是路过寻人的，奇奇怪怪……”
　　笑笑正在捣药的手猛地一僵，药杵险些脱手砸了药臼。她慌忙低下头，掩饰瞬间苍白的脸色。
　　“是、是吗……兴许是哪家来寻远亲的吧……”她声音干涩地应付着。
　　榻上的阿菲看似闭目养神，但笑笑清晰地看到，她搭在薄被上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根根凸起。
　　刘伯拿了药膏，嘟囔着“但愿别是啥歹人呦”便蹒跚离去。
　　医馆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笑笑缓缓挪到窗边，透过缝隙紧张地向外窥望，虽然院外依旧是她看惯了的景象，此刻却仿佛潜藏着无数危机。
　　“他们……找来了？”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
　　阿菲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目光冷冽如寒冰，先前那丝彷徨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判断与决绝。“是探路的哨子。影刹行事，从不盲目。”她声音低沉，“最迟明晚，他们必会排查至此。”
　　她挣扎着，竟强撑着自行慢慢坐起身，每动一下都疼得额角渗出细密冷汗，眼神却异常坚定。“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了。”
　　“我们？”笑笑愕然。
　　“你和我，一起走。”阿菲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影刹的手段，我比你清楚。他们若找不到我，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知情的人。你救了我，便是沾染了因果，他们宁错杀，不放过。留下，唯有死路一条。”
　　一起逃？离开这安宁的村落、这间她视若珍宝的医馆？未知的恐惧与茫然瞬间攫住了笑笑，她嘴唇翕动，望着阿菲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喉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嗒”，似是什么细小坚硬之物轻击窗棂。
　　阿菲眼神骤然一凛，迅疾抬手示意笑笑噤声。她侧耳凝神细听片刻，紧绷的神色才略微放松，对笑笑低声道：“是我们的人…去看看窗棂右下角，第三道缝隙。”
　　笑笑依言，悄步贴近窗边，指尖仔细摸索，果然在阿菲所说的位置触到一个极小的硬物。她小心取出，那是一枚比小指还细的铜管，管身之上，清晰地刻着一道火焰状的独特纹印。她心头一紧，连忙回身递给阿菲。
　　阿菲接过铜管，指尖反复摩挲着那道熟悉的火焰印记，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她熟练地拧开铜管一端，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桑皮纸条。迅速展开，其上仅有寥寥数字，笔迹凌厉如出鞘之刀，力透纸背：
　　「影刹我会解决，速归。」
　　没有落款，但那独一无二的印记与这毋庸置疑的口吻，已昭示了一切。阿菲紧紧盯着那行字，尤其是“速归”二字，长久以来紧绷如弦的心神终于得以松弛，一直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被移开。她长长地、彻底地吁出一口气，唇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
　　“看来…少主无恙……”她低声自语，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随即抬眼看向仍处于惊惶中的笑笑，语气变得复杂，似是庆幸，又似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看来，我不用‘强拉着你’亡命天涯了。少主既已亲自接手，他和…他的手段，足以确保你和这村子，从此安全无虞。”
　　笑笑看着她神情的变化，那颗高悬的心并未因此完全落地，反而因这突兀的转折而更加忐忑不安。她迟疑地、轻轻开口：“所以…我…我们真的安全了？那…传信让你速归的这位少主…他对你而言，一定非常非常重要吧？”最后“速归”二字，她问得极轻，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不安与探究。
　　阿菲抬眸，对上笑笑闪烁的目光，那双总是沁着寒冰的眸子里倏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苍白的唇勾起一个浅淡却足以动人心魄的弧度：“怎么？我们悬壶济世的小医师这是…舍不得我走了？”
　　笑笑的心猛地漏跳一拍，脸颊骤然升温，像是被点破了心事般慌忙辩解：“谁、谁舍不得你了！我只是…只是…”她一时语塞，在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注视下，只觉得无所遁形，脸颊愈发滚烫。
　　“只是什么？”阿菲轻轻笑了一声，因伤势而低哑的嗓音此刻竟染上几分慵懒的撩人意味，“放心，待我回去处理完这些繁琐事务，或许…得了空，还会回来寻你，讨碗你特制的苦药喝。”这话语像是一片轻盈的羽毛，不经意间搔过笑笑的心尖，带来一阵微痒的悸动，让她更加手足无措，只能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紧紧绞住了衣角。
　　夜幕彻底沉降，将天地万物温柔又残酷地吞噬。阿菲敛起那片刻的轻松与调笑，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疏离。她默默地将笑笑早已备好的干粮和水袋仔细绑缚在身上。
　　她走到门边，手搭上门闩，却又停下，回身最后望了一眼这间充盈着药香、给予她短暂庇护与温暖的小小医馆，以及灯下那个眉眼间写满担忧与懵懂的善良女子。
　　“保重。”她终究只吐出这两个字，决意转身融入那片为她准备的浓重夜色。
　　“等等！”笑笑忽地叫住她，快步转身奔回内间，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阿菲手中，“里面是应急的金疮药和提气的参片…路上…或许能用得上。”
　　阿菲握紧了那尚带着笑笑体温与关切的小布包，指尖在笑笑的手背上若有似无地、极其短暂地轻轻一按，目光深邃难辨：“记得我说的话。” 声音虽轻，却似有千钧。
　　说罢，她不再犹豫，毅然决然地转身，一步踏出房门，身影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笑笑独自怔立在门边，望着门外空茫寂寥的黑暗，方才那短暂交汇的温热触感与带着玩笑的话语所带来的细微悸动，早已被随之涌来的、巨大而无形的空虚与不安彻底淹没吞噬。
　　阿菲走了。
　　带着那些她全然无法理解的江湖恩怨、身份秘密，只留下那句轻飘飘的“或许还会回来”的承诺，和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寂静。
　　阿菲…她…真的还会回来吗？
　　夜风穿过空庭，吹拂在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笑笑下意识地环抱住双臂，只觉得这间平日里倍感温馨踏实的小小医馆，从未像此刻这般空旷、冷清。她的心也从未如此高悬不定、七上八下，晃晃荡荡地，找不到半点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