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呱种小芒

4、嗡鸣的囚笼

　　那嗡鸣声。

　　低沉，恒定，缺乏任何生命的波动，像一台精密却冰冷的巨大机器在永无止境地空转。它通过收音机劣质的喇叭持续输出，不再是声音，而是一种实体般的压迫，钻进我的耳膜，碾过我的神经。

　　指尖下，收音机塑料外壳传来的同源冰冷触感，与之共鸣，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这就是背景音。这就是吞噬了所有记忆声音后，留下的、属于那“基石”的……永恒嗡鸣。它一直就在那里，弥漫在整个城市的空气中，只是人类的耳朵无法捕捉，普通的设备也无法接收。唯有这台老旧的、或许电路早已有些错乱的收音机，再加上我这对异常感知格外敏感的身体，才阴差阳错地捕捉到了这地狱的频率。

　　它不是在广播。它是在宣告。宣告这片死寂的领土所有权。

　　而那偶尔夹杂其中的、扭曲失真、试图模仿人声的音节碎片，更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什么？被吞噬消化过程中的残渣？某种拙劣的模仿？还是……别的什么？

　　我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收音机。我想关掉它，把这可怕的噪音隔绝出去，但一种自虐般的好奇，或者说绝望的驱动，让我无法转动旋钮。

　　就在这令人头皮炸裂的嗡鸣声中——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机括转动的声响，从书店门口传来。

　　不是铜铃。是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的声音。

　　有人在用钥匙开我的店门！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除了我，谁还有钥匙？

　　吱呀——

　　老旧的店门被推开了一条缝，没有发出铜铃该有的响声。门楣上那只铜铃，不知何时被人用一小块黑色的、类似橡胶的东西塞住了舌片，哑寂地悬在那里。

　　一个身影侧身闪了进来，动作轻捷，悄无声息。

　　黑色大衣，身形板正，头发一丝不乱。是李衡。

　　他去而复返。

　　他手里没有拿伞，雨停了。他的目光在昏暗的书店内一扫，瞬间就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手中那台正发出诡异嗡鸣的收音机上。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之前那种冰冷的探究。只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漠然的……确认。

　　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我像被冻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反手轻轻合上门，隔断了门外街道的光线和声响。书店彻底陷入一片昏暗，只有柜台角落那盏小台灯散发出微弱的光晕，勾勒出他过于清晰的轮廓，和他瞳孔深处那盘踞的、比阴影更浓的黑暗。

　　收音机里那低频的、非人的嗡鸣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空间。

　　“看来，”李衡开口，声音平稳地穿透那嗡鸣，字句清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你比我想象的，听得更远。”

　　他朝我走来，步子不快，鞋底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那恒定的嗡鸣声似乎随着他的靠近而微微增强，收音机的喇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滋滋声。

　　我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身后的书架，无路可退。手指紧紧攥着那台还在发出可怕声音的收音机，仿佛它是唯一的武器。

　　“关掉它吧。”他在我面前几步远处停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建议我关掉吵闹的背景音乐，“这种‘噪音’听久了，对你的……稳定性没好处。”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这个频率的存在！

　　“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被那嗡鸣盖过。

　　“城市的‘新心跳’。”他回答，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嘲讽这个比喻，“或者按你能理解的说法——‘打扫’后的清洁程序，总需要一点白噪音，不是吗？”

　　他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最恐怖的话。

　　“你把它……称作心跳？白噪音？”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让我几乎失控，“它吃了所有的记忆！所有！”

　　“吃了？”李衡偏了偏头，那双黑暗盘踞的眼睛凝视着我，仿佛我的反应很有趣，“不。是‘净化’。是‘规整’。无序的、嘈杂的、无用的情感碎片，除了干扰判断，滋生软弱，还有什么价值？你现在感受到的平静，才是这座城市本该有的效率基础。”

　　平静？这令人发疯的死寂和嗡鸣，被他称为平静？

　　“那孩子呢？！”我冲口而出，攥着那枚冰冷的小石头，“那个说‘眼睛’、说‘爸爸妈妈不见了’的孩子？！那也是净化吗？！”

　　李衡脸上的那丝极淡的、类似表情的波动消失了。彻底的冰冷和漠然重新笼罩了他。

　　“个别的不稳定单元，在系统升级初期出现排异反应，是不可避免的损耗。”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像在朗读技术手册，“他们的贡献在于帮助改进了‘容器’的兼容性。”

　　损耗……贡献……兼容性……

　　这些冰冷的词汇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他谈论的不是人，是零件，是实验品！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或者根本不是人！

　　“而你，陈既明，”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那深处的黑暗似乎流转了一下，“你是罕见的、能感知到旧频率，并对新频率产生共鸣的‘接收器’。你的价值，不在于捡拾那些破碎的垃圾，而在于协助维护这新的秩序。”

　　他再次伸出了手。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摊开掌心，朝向我。那修剪整齐的、干净得可怕的手指，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有极淡的黑丝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加入我们。你的痛苦，你的异常，都能找到归宿。你可以成为这新心跳的……律动者之一。”

　　那摊开的掌心，像一个无声的、通往深渊的邀请。

　　加入。成为这嗡鸣的一部分。成为吞噬记忆的帮凶。

　　我看着他那双非人的眼睛，看着那掌心下蠢动的黑暗，胃里一阵剧烈的收缩。

　　收音机里的嗡鸣声还在持续，那扭曲的音节碎片再次突兀地穿插进来，这一次，似乎稍微清晰了一点：

　　“……回……归……”

　　我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收音机，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这嗡鸣……这扭曲的音节……它们不是在模仿人声！

　　它们是在……压制什么？或者说，是在覆盖、抹除某个原本存在的……“声音”？

　　那被抹除的“初始频率”？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李衡，看向他摊开的、等待着我的答案的手。

　　几乎就在同时——

　　嗡——！！！

　　收音机里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无比，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入大脑！

　　柜台上的那盏小台灯猛地闪烁起来，光线明灭不定！

　　李衡摊开的手瞬间握紧！他瞳孔中的黑暗剧烈翻涌，第一次，那完美无缺的、非人的冷漠面具上出现了一丝裂痕——那是一种极致的警惕，甚至是……一丝被惊扰的愤怒？

　　“你做了什么？！”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冰冷的情绪波动。

　　我什么也没做！

　　但那尖锐的、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嗡鸣声，以及其中越来越清晰的、不断重复的扭曲音节，正如同失控的潮水，从收音机里疯狂涌出！

　　“……回……归……初始……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