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呱种小芒

2、雨痕与残响

　　雨还在下。

　　哗啦啦的声响填满了书店，却填不满那吞噬一切的寂静。李衡留下的那句话，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死在这片死寂的正中心。

　　——“你很特别，陈既明。你能‘听’见。在这片寂静里，你的‘听力’……或许会变得很有价值。”

　　价值。

　　为他所用的价值。成为他那恐怖“打扫”行动的一部分，去搜寻那些侥幸残存的、还在发出“噪音”的记忆碎片，然后……交由那黑色的石头，或者他指尖的黑丝，彻底吞噬抹除。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来，我扶住柜台边缘，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喉咙被灼烧般的痛楚。

　　他看中的，是我这被迫承受的、诅咒般的“天赋”。在这万籁俱寂之下，我成了唯一还能“听见”残响的耳朵。

　　而我捡到的那块小石头，我那晚的潜入，在他眼里，恐怕更像是一种能力的证明，一种……投名状？

　　冰冷的恐惧和沸腾的恶心感在我体内厮杀。我绝不可能替他做那种事。那与扼杀灵魂何异？

　　可是……拒绝他？

　　那个破碎的童声再次幽幽地回荡在脑海：“……黑色的石头……在吃……爸爸……妈妈……不见了……”

　　李衡，或者他代表的那种力量，绝非仅仅是在“打扫噪音”。那黑色的石头在“吃”人？吞噬记忆，是否最终也会吞噬掉记忆的主人？

　　反抗他，我会是什么下场？像那对“不见了”的父母？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彻底黑透了。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

　　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不能等着他下次再来，用更直接的方式提出“邀请”，或者……处理。

　　那块小石头带来的碎片信息是唯一的线索。“眼睛……他的眼睛……” 童声极度惊恐地提到过“眼睛”。

　　谁的眼睛？李衡的眼睛？

　　我回忆起他每次看我的眼神。过于平静，过于清澈，甚至可以说……漂亮。但在那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冷。那里面，藏着能吞噬记忆的黑丝？

　　不，不像。那黑丝是从指尖渗出的。

　　或者……他看到的东西，和常人不同？

　　一个念头突兀地闪现：如果记忆可以被吞噬、静音，那么……视觉呢？听觉呢？五感呢？是否也有东西，附着在物品上，残留着过往的“看”与“听”？

　　这个想法让我心脏猛地一跳。

　　我从未尝试过去感知视觉或听觉的残留。我的“天赋”或者说“诅咒”，一直被动地局限于情绪记忆的碎片——那些羽毛和石头。

　　但如今，记忆的声音已被掐灭。或许……其他的感知残留，因为不属于同一种“频率”或“质地”，反而侥幸存留了下来？

　　就像那香樟树干裂缝里卡住的小石头，因为它嵌得足够深，躲过了“打扫”？

　　我需要试一试。

　　书店里死寂一片，但我开始强迫自己不再去“倾听”那虚无，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看”上。

　　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那种内在的、触摸物品感知记忆的奇特能力，去尝试“触摸”视觉的残留。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手指颤抖地，抚上门楣那只锈蚀的铜铃。

　　冰凉粗糙的金属触感。

　　我闭上眼睛，全力催动那内在的感知，不再是去感受情绪，而是像调整收音机频率一样，拼命将意念转向“视觉”、“影像”、“画面”……

　　指尖下的铜铃微微发热。

　　有东西！

　　极其模糊，极其黯淡，像是隔了无数层磨砂玻璃看到的幻影。

　　碎片式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涌入脑海：

　　一双苍老的手，颤巍巍地擦拭着铜铃……一个孩子蹦跳着撞到门，铜铃剧烈摇晃，视野天旋地转……雨水打在铜铃上，蜿蜒流下，模糊的窗外有一个撑着红伞的背影……

　　这些画面微弱、破碎，而且不带任何情绪色彩，只是纯粹的视觉片段，像褪色的老胶片。它们确实还存在！没有被那场“静默”完全抹除！

　　我的心跳加速。

　　那么……李衡呢？他两次来到书店，他接触过的东西……

　　我猛地转身，目光扫过柜台。他第一次递过来的那本暗红色厚书已经不在了。但他第二次，放下的那本墨绿色的书！

　　我扑到柜台边，那本墨绿色的旧书还躺在那里，被他指尖那缕黑丝“污染”过的那本。

　　我深吸一口气，如同面对一枚炸弹，缓缓将手指按在那冰冷的墨绿色书皮上。

　　闭上眼睛，全力感知视觉残留。

　　模糊的影像再次浮现，但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闪烁不定：

　　李衡修长的手指握着书脊……书店昏暗的光线……柜台后的我，脸色苍白，眼神惊惧……（这是他的视角！）

　　然后，影像陡然变得诡异！

　　一股浓郁的、粘稠的黑暗开始侵蚀画面，像是墨汁滴入清水。这黑暗我熟悉，是那块石头的死寂，是他指尖黑丝的同源物！

　　在这弥漫的黑暗视角中，他看向我。而这一次，透过这被“污染”的视觉残留，我看到了——

　　我的身上，缠绕着极其微弱、却依旧在顽强闪烁的、细碎的光点！

　　那些光点非常黯淡，如同风中之烛，但它们确实存在着！是尚未被完全吞噬抹净的记忆碎片？是我自身不断产生、又不断被这死寂环境迅速消磨掉的情绪碎屑？

　　在他那被黑暗浸染的“视野”里，我像一个沾满了微弱星火的靶子！

　　所以他才会说“有些‘声音’，总会想办法冒出来”！

　　所以他才会说我的“听力”有价值！因为他能“看”到谁还在“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视觉残留的影像猛然切换到最后——他放下书，看向我的那一瞬间。

　　通过这本被黑丝污染的书，通过他残留的“视角”，我清晰地“看”到了他此刻的眼睛。

　　不再是平常看到的清澈平静。

　　那双眼睛里，瞳孔深处，盘踞着一团凝缩的、绝对寂静的、吞噬光线的——

　　——黑暗。

　　冰冷的、非人的黑暗。

　　“……眼睛……他的眼睛……”那童声的恐惧尖叫仿佛在我耳边炸开。

　　我猛地抽回手，像是被那瞳孔深处的黑暗灼伤，连连后退，脊背撞上书架，震落一阵灰尘。

　　雨不知何时停了。

　　窗外，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冷清的路灯光。

　　书店内死寂依旧。

　　但我终于“看”到了。

　　那完美皮囊之下，非人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