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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声之石 ...

  •   空气里塞满了旧书报的霉味和经年不散的尘土味,还有一丝,极淡极淡,只有我能闻见的——记忆碎片的味道。甜的,酸的,苦的,像一锅熬糊了的杂烩汤,慢炖在这间被城市遗忘的旧书店。我缩在柜台后面,指尖刚拂过一本烫金剥落的旧诗集,一丝微弱的触感便缠了上来,冰凉滑腻,是某种水草的记忆。我立刻缩回手,把它拂开。

      门外,阳光刺眼,人流如织。偶尔有人推门,门楣上那只锈蚀的铜铃便发出半死不活的干响。没人真正想进来,他们只是被橱窗里某本色彩俗艳的畅销书幌子骗了,探头看一眼这内部的陈旧,便立刻缩回去,像被烫到。

      这样很好。我只需要他们遗忘在这里的记忆碎片,那些不经意间从指缝、从发梢、从呼吸中掉落下来的零星光点。快乐的,是羽毛,轻盈发亮,触手是温的;痛苦的,是石头,粗粝沉手,寒意刺骨。它们无声无息地附着在物品上,而我,一个不情愿的拾荒者,只需触碰,便能捡起。

      人们叫我“摸记忆的”。

      真可笑。我偷这些垃圾做什么?它们除了让我头晕目眩,噩梦连连,还有什么用?但我无法选择。从我能感知这个世界开始,这些碎片就如影随形。我不得不学会隐藏,把自己塞进这间同样被遗忘的角落,假装平凡,假装那些掠过指尖的冰冷或温暖,只是错觉。我叫陈既明,守着这家“故纸堆”旧书店,尽量不碰任何人。

      黄昏时分,下班的人流多了起来。铜铃又一次响起,这次进来的是个身影,带着一股与这书店格格不入的、过于板正的气息。

      是李副市长的儿子,李衡。衬衫西裤,头发一丝不乱,脸上挂着那种标准的、练习过度的微笑。他身后街对面,似乎还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窗玻璃颜色很深。

      “老板,下午好。”他的声音也像熨过,平滑,没有褶皱,“我想找一些…比较冷门的旧资料,关于咱们市早期规划的。”

      我指了指南边最阴暗的那个书架,示意他自己去找。我不想碰他。这种人身上,要么干净得可怕,什么都没有——一种更深的虚假;要么,就藏着些我不愿触碰的东西。

      他在书架间踱步,手指装模作样地划过书脊。我垂下眼,盯着柜台上一道深刻的划痕。

      “老板,”他突然叫我,手里拎着一本厚重的精装书,书皮是暗红色的,积满了灰,“这本,能帮我看看吗?好像有点特别。”

      他隔着书架将书递过来。

      那一瞬间的迟疑几乎让我露馅。但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个顾客。我的手指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伸了过去,碰到了那本书冰冷的硬壳。

      然后——

      指尖下的触感轰然炸开!

      不是书。是附着在书上,比他本人强烈千百倍的记忆洪流!缤纷的发光的羽毛瀑布般倾泻,几乎灼伤我的感知,每一片都在尖叫着“优秀”、“赞誉”、“完美”!但在那耀眼的洪流底部,在那光鲜表象的最深处,我摸到了一个东西。

      一块石头。

      冰冷、坚硬、异乎寻常的沉重。它埋藏在所有光华之下,像坟墓的基石。

      我的呼吸骤停。

      这不对。所有的痛苦记忆石,触碰时都会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悲鸣、嘶吼、哭泣或诅咒。那是记忆本身无法磨灭的情绪噪音。

      但这一块。

      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令人头皮炸裂的死寂。它不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只是一块纯粹的、凝实的、吞噬一切声响的黑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而我正朝着井口跌落。

      我猛地抽回手,仿佛被那冰冷的死寂烫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怎么了?”李衡依旧微笑着,眼神关切,甚至有些无辜,“书有什么问题吗?”

      那微笑底下,藏着什么东西?那块无声的石头,是什么?

      “没…没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灰太大了。”

      我低下头,假装剧烈地咳嗽,躲避他的目光。我能感觉到,那块石头的冰冷还黏在我的指尖,挥之不去。

      他付了钱,拿着那本他根本不在乎的书离开了。铜铃又一次响起。

      我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所有记忆石都会嘶鸣。这是规则,是铁律,是我被迫认知这个世界的基础。

      那块石头,为什么是沉默的?

      它被刻意隐藏了。被谁?李衡?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下面到底封存了什么?

      夜幕彻底笼罩城市。我没有开灯,坐在一片漆黑里,窗外霓虹的光晕染进来,切割出扭曲的轮廓。那块无声石头的触感,在我指尖反复重现。

      我必须知道。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勒紧了我的心脏。我知道危险。我知道触碰他人深层记忆,尤其是被隐藏的记忆,意味着什么。但我无法抗拒。那死寂本身,就是最尖锐的呼喊。

      接近午夜,街道安静下来。我穿上最暗色的衣服,像一道影子滑出书店的后门。

      机关家属院,守卫并不森严。我熟悉那些监控的死角,像熟悉书页间的折痕。一种奇异的直觉,或者说,是那块石头冰冷的牵引,引着我来到一片联排别墅区角落的一栋。这里绿化很好,种着高大的香樟,投下浓重的阴影。

      然后,我看见了。

      在别墅后院角落的一棵香樟树下,不像其他记忆物品那样随意附着,而是被刻意地、深深地半埋进土里——无数块记忆石。大的,小的,形状各异,但它们全都散发着同一频率的、微弱却清晰的痛苦波动,低声呜咽着,形成一片细密的哀哭场。

      除了它。

      它就在那堆石头的正中心,比其他都要大,颜色是一种能吸收光线的纯黑。它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传出,绝对的静默,像一个黑洞,连旁边那些石头的悲鸣似乎都被它吸进去一小部分。

      就是它。

      我屏住呼吸,从阴影中一步步靠近。空气中弥漫着其他石头的哀伤,更反衬出那块中心石头的死寂可怕。我心脏跳得像要挣脱胸腔。

      我缓缓蹲下身,朝着那棵香樟树,朝着那片哀哭的石群,朝着中心那块吞噬一切声音的黑色石头,伸出了颤抖的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寒死寂表面的前一个刹那——

      ——毫无征兆地。

      脚下的大地,不,是整个空间,整个城市,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巨锤狠狠敲击了一下!

      不是声音的震动,是一种更深层、更可怕的“静默”的震动!

      以我为中心,肉眼不可见却能被我的感知清晰捕获的波纹,海啸般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下一瞬。

      消失了。全部消失了。

      脚下那些刚刚还在低声呜咽、哭泣的记忆石,它们散发出的所有痛苦波动——没了。

      远处,城市每一个角落,千家万户,无数人或快乐或悲伤或愤怒的记忆碎片所散发出的、平日里交织成一片庞大背景噪音的细微波动——没了。

      霓虹灯的闪烁,晚归车辆的引擎,甚至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这些真实的声音还在。

      但除此之外,所有那些只有我能听见的、记忆世界的“声音”,无论来自羽毛还是石头,无论美好还是痛苦——

      在同一瞬间。

      彻底。

      死寂。

      万籁俱寂,只剩下虚无。这座城市所有的记忆,仿佛被一同掐灭了声息。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离那块黑色的石头只有一线之隔。血液冻结在血管里。

      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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