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未央》山中有木

7、寒冬之夜

　　深秋的最后一点余温也被呼啸的北风彻底卷走，寒冬以不容置疑的姿态降临清河镇。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脏污的棉絮，吝啬地不肯多透一丝阳光。

　　我和哥哥栖身的那个破棚子，根本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四壁透风，顶棚漏光，夜晚更是如同冰窖。我们捡来的那些干草，铺在地上，睡到半夜就变得冰凉潮湿。

　　哥哥下工的时间越来越晚，因为天黑的早，张叔总是赶在天色完全暗下去前多做些活。每天回到破棚子，我的脸总是冻得发青，嘴唇苍白，即使把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烂絮，依旧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看着我被冻得可怜的模样，哥哥试着在棚子里生一小堆火，但能找到的干柴有限，那点微弱的火焰很快就会被风吹灭，只留下呛人的烟雾和短暂的、虚假的温暖。

　　这个夜晚格外难熬。北风像发了狂的野兽，在棚子外咆哮，从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尖利的哨音。气温骤降，呵气成霜。

　　我缩在草堆里，身上盖着哥哥那件最厚实的外衣，他自己则只穿着单薄的夹袄，我冷得牙齿咯咯作响，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哥…好冷…”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被风声撕扯得模糊不清。

　　哥哥躺在我身边，同样冻得四肢僵硬。他把我整个搂进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胸膛紧紧贴着我冰凉的背脊，试图用体温温暖我。但这点温暖对于彻骨的寒冷来说，杯水车薪。

　　“忍一忍…天亮了就好了…”哥哥的声音也在发抖，这话说得毫无底气。天亮只会更冷，而且我们还要冒着寒风出去。

　　我往哥哥怀里又缩了缩，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暖意，但寒冷依旧，我的体温和意识被一点点吸走，呼吸变得微弱起来。

　　长安感觉到怀里的小身子越来越冷，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慌。他不能失去妹妹！绝对不能！

　　他猛地坐起身，将外衣全部裹在我身上，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小脸。

　　“长乐，别睡！”他轻轻拍着我的脸，声音急切，“哥给你取暖，很快就暖和了！”

　　他站起身，在狭窄冰冷的棚子里开始不停地跳动、跺脚、搓手，试图通过运动让自己热起来。然后，他再次躺下，将热乎了一点点的身体紧紧抱住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但寒冷太霸道了。他那点微弱的热量很快就被冰冷的空气和我身上的寒气同化。我的睫毛上似乎结起了细小的白霜。

　　这样下去不行！长安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着妹妹意识模糊的样子，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忽然，我轻轻动了动，努力地睁开沉得像灌了铅的眼皮，看着哥哥焦急万分的脸。我张了张嘴，用极小的声音说：

　　“哥…我…我给你唱个歌吧…”

　　哥哥愣了一下。

　　我的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努力地哼起了一个调子。那是母亲生前经常哼唱的、哄我们入睡的童谣。曲调简单而温柔，带着一种遥远的、模糊的暖意。

　　“…小娃娃…快睡吧…月亮娘娘…挂窗纱…” 我的声音又轻又哑，时常接不上气。 “…不怕风…不怕冷…爹娘就在…身边啊…”

　　我一遍又一遍地哼着这几句破碎的调子，仿佛只要唱着歌，就能驱散寒冷，就能回到有爹娘呵护的、温暖的时光里。

　　长安听着我这气若游丝、却异常执着的歌声，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酸胀得厉害。他不再徒劳地跳动，重新躺下，将我抱得更紧，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挡住从背后灌进来的风。

　　“嗯，哥听着。”他哑声说，声音低沉而温柔，“真好听。长乐唱得真好听。”

　　我似乎得到了鼓励，继续断断续续地哼着，尽管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

　　我们俩就这样在呼啸的寒风里，紧紧依偎在一起。一个用尽最后力气哼唱着破碎的童谣，一个用单薄的身体筑起最后一道屏障，默默地、绝望地对抗着漫漫长夜和彻骨严寒。

　　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歌声，却像一根细细的、温暖的丝线，缠绕在长安的心上，将他从绝望的边缘一点点拉回。这比任何火焰都更能灼烫他的心脏。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长乐是在用这种方式安慰他，告诉他，她不怕，有哥哥在，她就不怕。

　　这个认知让长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又酸又麻，涌起一股近乎悲壮的勇气。他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他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熬过去的。意识在寒冷和疲惫中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唯一清晰的是怀里妹妹微弱的呼吸和那断断续续、执拗的歌声，还有他自己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的誓言：要活下去，要带着妹妹活下去！

　　当天边终于透出第一丝灰白色的、冰冷的光线时，风势似乎小了一些。长安几乎冻僵了，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低头看向怀里的我。

　　我也醒了，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了一些。看着哥哥下巴上结的霜，小声问：“哥…天亮了…还冷吗？”

　　长安活动了一下冻得发麻的四肢，感受着依旧刺骨的空气，却用力地摇了摇头，甚至试图挤出一个笑容：

　　“不冷了。长乐的歌把冷气都赶跑了。”

　　他站起身，拉着我也站起来，用力地跺了跺脚，让血液流通。

　　“走，去铺子。那边有炉火，暖和。”

　　他牵着我手，走出破棚子，一起迎向那灰白而寒冷的黎明。寒风依旧，但经过那一夜的煎熬，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至少，我们又一起熬过了一个黑夜。

　　至少，我们还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