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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背後的劍與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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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霜,靜靜地灑在洞開的天機閣山門之上,將那通往其間的白玉階梯,照得一片雪亮。
這份極致的安靜,對於數裡之外密林中的長生盟眾人而言,卻比最尖銳的咆哮更讓他們感到不安。黑雲之中,氣氛已從最初的錯愕,轉變為一種焦灼的躁動。
“……不能再等了!”一個聲音尖銳的使徒忍不住開口,他的聲音裡,除了狠厲,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一’大人說過,我等若不能在‘歸墟’之期前,為他尋得‘鑰匙’,便會……便會徹底化為塵埃!我壽元已不足三月,我不能就這麼消失!”
“住口!”另一個陰冷的聲音立刻制止了他,“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妄動!天機閣……絕非善地。”
“可若伶問真的不在,這便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又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甘,“老夫……只想再看一眼我那早已化為廢墟的故鄉宗門……只要能活下去,便還有希望……”
爭吵聲此起彼伏,每一個聲音的背後,都藏著一段不甘就此被歷史遺忘的執念。他們並非天生的惡人,只是不願接受自己“被刪除”的命運,而在絕望中,抓住了長生盟這根唯一的稻草。
問心樓頂層,伶舟靜靜地聽著風中傳來的、那些隱約的靈力波動,她那雙清亮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她能從那些聲音裡,聽出瘋狂,聽出貪婪,也聽出……絕望。
但她別無選擇。
她身後,緘的目光,始終落在棋盤上。他伸出手,輕輕地撥動了一下那枚代表“歐冶”的石子,又碰了碰那枚代表“張三”的鐵片。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在歎息。
伶舟深吸了一口氣,將心中那一絲不忍壓下。她身為少主,背負的是整個天機閣的存亡。
終於,黑雲中的爭吵似乎有了結果。那名壽元將近的使徒,在對“消散”的極度恐懼之下,徹底失去了理智。
“夠了!我來為大家探路!”
話音未落,一道粗壯如血河的暗紅色匹練,裹挾著無數哭嚎的魂影,如同一條來自九幽的毒龍,撕裂夜空,朝著不設-防的問心樓,狂轟而來!
伶舟看著那道聲勢駭人的血河,眼神變得沉靜而又堅定。
就在血河即將觸碰到問心樓的飛簷之時,緘,終於動了。
他沒有起身,甚至沒有抬頭。
他只是伸出兩根手指,將棋盤上那枚代表自己的白子,輕輕地,向前推進了一格。
“叮。”
一聲輕響。
彷彿是收到了某種無形的號令,一道比夜色更深、比虛空更純粹的劍光,毫無徵兆地,從那團翻湧的黑雲背後,亮了起來。
那劍光,沒有驚天動地的威勢,只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快”。
快到那名全力出手、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使徒,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嗤——!”
一聲輕微得如同布帛撕裂的聲音響起。
那道不可一世的血河,從中斷裂,潰散成漫天血霧。而那名使徒,則僵在了半空中,他的眉心,多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線。
他眼中的瘋狂,還未曾褪去,便被一種解脫般的錯愕所取代。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消散的命運,也看到了……出劍的那個人。
一道青衫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你的劍,太執著於‘生’,反而……失了‘快’。”張三的聲音,難得地沒有了平日的懶散,竟帶著一絲屬於劍客的、對另一個用劍之人的惋惜。
那名使徒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下一刻,他的身體,從那道眉心的紅線開始,無聲地,化作了點點靈光,消散在夜風之中。
沒有血肉橫飛,只有一場……安靜的落幕。
“什麼人?!”
這石破天驚的一劍,讓所有長生盟的使徒,都陷入了極度的驚駭之中。
他們的話還未說完,另一場“審判”,已然開始。
一道魁梧如山嶽的身影,如同一顆從天而降的隕石,狠狠地砸進了他們陣型的中央!
是神匠歐冶!
“轟——!”
一錘落下!
沒有砸向任何人,而是狠狠地,砸在了空處!
然而,隨著錘落,一股無形的、卻沉重到足以壓塌空間的金色波紋,以他為中心,驟然爆發!
“噹——!”
那聲音,不像錘擊,更像是一聲來自亙古的鐘鳴,直接響徹在每一個長生盟使徒的神魂深處。
那鐘聲之中,沒有殺意,只有一種莊嚴的、悲憫的、彷彿在質問靈魂的浩瀚之意。
“爾等……所求為何?”
“執念……可能安?”
離得最近的兩名使徒,在這鐘聲的質問之下,臉上露出了極度痛苦的神色。他們的神魂,彷彿被這股力量,強行從那扭曲的執念中剝離出來。他們看到了自己被仇恨吞噬的一生,看到了自己早已回不去的故鄉。
“我……錯了……”
其中一人,喃喃自語,眼中流下兩行血淚。下一刻,他的身體,便如同風化的岩石,寸寸碎裂,化作塵土,而一縷純淨的、不再被怨念束縛的殘魂,則從塵土中升起,對著歐冶的方向,微微一躬,隨後消散,入了輪迴。
剩下的眾人,也一個個如遭雷擊,心神失守,陣型瞬間大亂。
張三的劍,斬的是“執”,而非“命”。
歐冶的錘,問的是“心”,而非“身”。
在緘的棋盤上,這兩枚棋子,奏響的,非是尋常的殺伐之音,而是一曲……發人深省的金石之聲。
“結陣!穩住心神!”
倖存的長生盟使徒們,終於從恐懼中反應過來,驚惶地嘶吼著。
然而,已經晚了。
問心樓上,伶舟看著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釋然。她知道,緘的佈局,遠比她想像的,要更為“仁慈”。
她拿起傳音陣盤,清冷的聲音中,少了一分殺伐,多了一分莊重。
“所有暗部聽令。”
“請他們……入陣。”
“執迷不悟者,送其解脫。願回頭者,允其輪迴。”
早已潛伏在各處的、天機閣真正的精銳死士,在這一刻,從陰影中現身,結成一座座散發著安寧氣息的“往生陣”,如同一張溫柔的巨網,朝著那片密林,覆蓋了過去。
棋盤之上,勝負已分。
緘緩緩起身,走到窗邊,與伶舟並肩而立。
他沒有看下方那場已無懸念的“超渡”,而是抬起頭,望向了更遙遠、更深邃的夜空。
他輕輕地,將那枚代表自己的白子,從棋盤上拿起,放回了袖中。
因為這盤棋,已經結束了。
…………………
天機閣地牢深處,潮濕而陰冷。
那名唯一被留下的活口,被伶舟下令“請”到了此地。他並未被符文鎖鏈捆綁,只是被安置在一間相對乾淨的石室內,一身被封印的修為,也解開了些許,至少能讓他保持清醒與體面。
此人名為“杜衡”,曾是四百年前一個名為“青木宗”的宗門大師兄,天資卓絕,一手《乙木回春訣》能活死人肉白骨,本該有著光明的未來。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魔火,將整個宗門焚燒殆盡,只有他一人,因在外採藥而倖免於難。
他看著面前的伶舟與緘,眼中沒有了之前的狂熱與怨毒,只剩下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死寂。
歐冶那一記“問心之錘”,雖未殺他,卻震碎了他數百年來用仇恨構築起來的堅硬外殼,讓他不得不直面自己那早已千瘡百孔的內心。
“不必白費力氣了,天機閣少主。”杜衡的聲音沙啞,如同兩塊枯木在摩擦,“你們想知道的,我一個字也不會說。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吧。”
伶舟看著他,並未以勢壓人,只是平靜地說道:“杜衡,青木宗的《乙木回春訣》,講求的是‘向死而生’。你宗門被滅,我們深感同情。但你如今所為,是‘向生而死’,早已背棄了你宗門的傳承。你對得起……你的師父嗎?”
杜衡聞言,身體猛地一顫,眼中那片死寂,終於泛起了一絲痛苦的波瀾。但他依舊緊咬著牙關,將頭偏向一旁,不願再看伶-舟。
伶舟嘆了口氣,知道尋常的攻心之術,對這種早已心死之人,作用不大。
她看向緘,想看看他有何辦法。
緘從始至終,都未曾開口,也未曾靠近。他只是靜靜地站在石室的陰影裡,像一個真正的、置身事外的史官。
在杜衡決意赴死的那一刻,緘,終於有了動作。
他緩緩地,抬起了手。
他的手中,沒有任何法寶,也沒有凝聚任何靈力。
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在虛空中,輕輕地、一筆一劃地,開始“書寫”。
他寫的,不是什麼玄奧的符文,也不是什麼懾人的法令。
他寫的,是一個個再尋常不過的、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古老的“青木宗”的文字。
隨著他指尖的劃動,一點點淡金色的光暈,從他筆下散開,在陰冷的石室中,凝聚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立體畫卷。
畫卷中,是一片鬱鬱蔥蔥的山谷。山谷裡,古木參天,靈草遍地。一群穿著青色長袍的弟子,正在藥圃中悉心照料著草藥,臉上帶著淳樸的笑容。一位白髮蒼蒼、仙風道骨的老者,正坐在一棵巨大的古樹下,為幾個年幼的孩童,講解著草木的藥性。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點點金斑。空氣中,彷彿都瀰漫著草木的清香與丹藥的芬芳。
那裡,沒有仇恨,沒有殺伐,只有安寧與祥和。
那是……早已被魔火焚盡的、四百年前的、全盛時期的青木宗。
“……師父……”
杜衡看著那畫卷中白髮老者的身影,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那雙死寂的眼睛裡,終於,有淚水,決堤而出。
他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那幅畫面,手指卻穿透了光影,什麼也抓不住。
他心中的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
緘沒有停下。
他的手指,繼續“書寫”。
畫面一轉。
山谷被沖天的魔火所吞噬,昔日的世外桃源,化作了一片焦土。杜衡跪在宗門的廢墟之上,抱著師父早已冰冷的屍身,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緊接著,畫面中出現了一個模糊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身影——“一”。
“一”,向他許諾了“復仇”與“長生”。
於是,杜衡加入了長生盟。他修煉了邪術,將那本該救人的《乙木回春訣》,變成了吞噬他人生機以延續自己壽命的魔功。他親手,將自己,變成了他曾經最痛恨的模樣。
緘就這樣,用最平靜、最客觀的筆觸,將杜衡這四百年來的人生,如同一部無聲的史書,一頁一頁地,展現在了他的面前。
這不是搜魂,更不是審判。
這僅僅是一位史官,在為一段即將落幕的歷史,做最後的“備錄”。
當最後一幅畫面——杜衡在長生盟中,因思念宗門,而悄悄用邪術催生出一朵小小的、卻與青木宗山花一模一樣的花朵——顯現出來時,杜衡,已經泣不成聲。
他跪倒在地,對著那幅最初的、陽光燦爛的山谷畫卷,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師父……弟子……錯了……”
良久,他抬起頭,看向緘,眼中不再有仇恨,也不再有死寂,只有一種徹悟之後的、解脫般的平靜。
“你想知道什麼,問吧。”他沙啞地說,“我只求能死在天機閣,而不是……回到那個地方,化為塵埃。”
伶舟看著這一幕,心中受到的震撼,無以復加。
她看著緘,那個始終站在陰影中的少年。他沒有用任何力量去“拷問”杜…
他只是……給了杜衡一個“看見”自己一生的機會。
他用最慈悲的方式,給了這個迷途者一個回頭的理由。
伶舟的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或許,這才是“歷史”真正的力量。它不僅僅是記錄,更是一面能照見人心的鏡子。
接下來的問話,順利得不可思議。
杜衡將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說了出來。長生盟的據點,確實就在葬仙穀。而穀中,由一位代號為“墓主”的神秘人物鎮守,“一”的殘念,似乎就寄託在“墓主”的身上。
說完這一切,杜衡像是放下了心中最沉重的包袱,整個人都變得輕鬆了起來。
“多謝。”他對著緘,真誠地說道。
然後,他閉上了眼睛,自行震斷了心脈。一縷不再被執念束縛的魂魄,從他天靈蓋升起,對著緘與伶舟,微微一躬,隨後化作點點靈光,消散而去。
石室中,那幅由緘“書寫”出的青木宗畫卷,也隨之緩緩散去。
伶舟沉默了許久,才轉頭看向緘,輕聲道:“這……就是你身為史官的……‘戰鬥’方式嗎?”
緘看著杜衡那尚有餘溫的身體,沉默了片刻。
他伸出手,指向了那早已消散的畫卷,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最後,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伶舟看著他的動作,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過來。
緘在告訴她——
我不是在“戰鬥”。
我只是……在為一個迷路的孩子,指了一下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