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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會唱歌的沙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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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心樓內,伶舟並未將全部心神都放在謀劃“葬仙谷”之行上。恰恰相反,她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沉浸在那枚記錄著“歷史廢稿”的玉簡之中。
這幾日的“閱讀”,徹底顛覆了她對“歷史”二字的認知。
她本以為,這裡面記載的,會是些被主流史書抹去的、充滿血腥與背叛的權力鬥爭,或是些威力無窮卻因太過傷天害理而被封禁的古老術法。
然而,她看到的,卻遠不止於此。
她看到了一位癡情的畫師,耗盡畢生心血,只為畫出傳說中早已絕跡的“夢曇花”。在他壽終坐化-的瞬間,他畫中的那朵花,竟真的從畫卷中飄出,在月下盛開了一夜,其香氣,治癒了方圓百里的瘟疫。
她看到了一對凡人夫妻,在戰火中相濡以沫,用最樸素的善良,收養了數十名孤兒。他們離世之後,其墳塚之上,竟長出了一棵能結出“安魂果”的靈樹,千百年來,庇佑著那一方土地的生靈。
她還看到了一個只會釀酒的懶散宗門,從不參與任何紛爭。他們釀出的酒,卻有一種奇特的功效,能讓瀕死的修士,在醉夢中,重溫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含笑而終。因此,無數壽元將盡的絕頂高人,都將能喝到他們的一口“忘憂釀”,視為此生最後的圓滿。
這些故事,沒有一件與打殺和陰謀有關,卻都以一種奇異的方式,被天道記錄,又因某些“不合主流”的原因,被歸入了“廢稿”之中。
它們像是一顆顆散落在故紙堆裡的珍珠,閃爍著人性的、溫暖而又堅韌的光輝。
伶舟看得入了迷,時而會心一笑,時而又黯然神傷。她感覺自己不再只是一個謀略家,更像是一個跨越了萬古時光的旅人,在品味著無數生命留下的,那些酸甜苦辣的滋味。
緘就靜靜地坐在一旁,他從不打擾,只是偶爾在伶舟看到某個有趣的故事而發出輕笑時,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中,才會泛起一絲極淡的、如同水波般的漣漪。
似乎,伶舟的情緒,正在成為他感知這個世界的方式。
“咦?”伶舟忽然發出了一聲輕咦,她的神識,被一段極為奇特的記載所吸引。
那段記載很短,甚至有些語焉不詳。
【錄:鳴沙之漠,位於西荒盡頭,上古‘天音神朝’之遺土。其地黃沙億萬裡,白日酷烈,夜晚冰寒,生機斷絕。然,每逢月圓之夜,若有心懷慈悲之人,以‘九宮之步’踏之,引地脈共鳴,則流沙自會淺唱,其歌聲能安撫世間一切狂躁之魂。】
【注: ‘天音神朝’覆滅後,其‘樂’之道統已斷絕,‘九宮之步’失傳。此異象,再未重現。因其無從考證,歸入廢稿。】
“會唱歌的沙漠?”伶舟喃喃自語,眼中充滿了好奇,“這世間,竟有如此神奇的地方?”
她抬起頭,看向緘,問道:“執棋人,這段記載,是真的嗎?”
緘聞言,放下了手中把玩的玉石,看向了她。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伸出手,在空中,畫出了一片連綿起伏的沙丘。
然後,他又畫出了一個圓圓的月亮。
接著,他伸出手指,在虛空中,模仿著某種玄奧的步伐,緩緩地“走”了起來。那步伐,時而進三,時而退二,時而左七,時而右五,看似雜亂無章,卻暗合某種天地至理。
隨著他手指的“行走”,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細微的、卻又無比悅耳的奇異聲音,竟真的在問心樓的空氣中,響了起來。
那聲音,不似絲竹,不似鐘磬,空靈悠遠,彷彿來自亙古,帶著一種足以撫平一切焦躁與殺意的、溫柔而又慈悲的力量。
伶舟瞬間睜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她認得這個步伐!
這正是她母親留下的、為數不多的“聽雨樓”秘法之一——“九宮聽風步”!只是母親從未說過,這步伐,竟還有如此神異的功效!
那段記載,是真的!
緘的手指停下了,空氣中的歌聲也隨之消散。
他看向伶舟,眼神中帶著一絲詢問。
伶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問,她是否……認得這個步伐。
伶舟的心,跳得有些快。她看著緘,鄭重地點了點頭。
緘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了一絲名為“驚喜”的神采。
他立刻站起身,走到那張巨大的、描繪著整個大陸山川河流的輿圖前。
他的手指,劃過千山萬水,最終,點在了西荒盡頭,那片名為“鳴沙之漠”的黃色區域。
然後,他的手指,又從“鳴沙之漠”,一路向南,劃過一片標注著“禁斷山脈”的區域,最終,停在了另一個名字之上——
葬仙谷。
伶舟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凝滯了。
她看著輿圖上,那條被緘的手指連接起來的路線,一個石破天驚的念頭,浮現在她的腦海。
“你的意思是……”她的聲音,因這個念頭的太過瘋狂,而顯得有些乾澀,“我們去葬仙谷……不走尋常路?”
“我們要……橫穿那片會唱歌的沙漠?”
緘看著她,緩緩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又指了指那段關於“鳴沙之漠”的記載,特別是在“能安撫世間一切狂躁之魂”那句話上,重重地點了點。
伶舟的瞳孔,驟然一縮。
她瞬間明白了緘那堪稱神來之筆的、真正的意圖。
“葬仙谷……”她喃喃道,“史書記載,那裡是上古神魔的隕落之地,怨氣沖天,煞氣彌漫,任何進入其中的生靈,都會被那股狂暴的怨念侵蝕心智,變得瘋狂嗜血……”
“長生盟將據點設在那裡,必然有抵禦那股怨念的秘法。”
“而我們,若是貿然闖入,即便修為再高,也難免會受到影響。”
“所以……”她抬起頭,看著緘,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你選擇這條路,不是為了‘出奇制勝’,而是為了……去那片沙漠裡,為我們,提前尋一曲‘護心’的戰歌?!”
“我們要帶著沙漠的歌聲,去洗滌……那座山谷的怨念?!”
………………………………………
神匠歐冶的效率,高得超乎想像。
當伶舟以為至少需要數日才能完成的勘察與設計,歐冶僅用了一天一夜,便拿出了一套完整的修復圖譜。而他口中那艘“破碎陳舊”的法舟,當緘將其從袖中的芥子空間裡取出時,更是讓伶舟和歐冶都大開眼界。
那與其說是一艘船,不如說是一截活著的、早已石化的、不知名巨獸的肋骨。
整艘法舟的龍骨,就是這截長達百丈、通體呈灰白色、表面佈滿了天然紋路的巨獸之骨。骨骼之上,搭建著一些早已腐朽的木質樓閣,掛著幾片破破爛爛的、用星辰之羽編織而成的風帆。
它看起來,就像是從時光長河的河底,被打撈上來的一具骸骨,散發著一股令人心悸的、來自遠古洪荒的蒼涼氣息。
“好寶貝!好寶貝啊!”歐冶看著這截巨骨,眼睛裡放出的光,比看到任何仙金神鐵都要熾熱。他像撫摸情人一般,在那冰冷的骨骼上寸寸摩挲,口中嘖嘖稱奇,“以太古鯤鵬之肋為舟,引九天罡風為力……這手筆,這氣魄!老夫服了!”
接下來的兩日,客卿別院的鍛造之聲,便再未停歇。
在緘提供的、那份來自“歷史廢稿”的上古舟船圖譜的指引下,歐冶幾乎是廢寢忘食地投入到了修復工作之中。天機閣也為此傾盡府庫,無數珍稀的材料被源源不斷地送入山谷。
而伶舟,則趁著這段時間,將閣中事務一一安排妥當。她將大部分權力,暫時移交給了青禾長老與幾位最值得信賴的宿老,並對外宣稱,自己要與執棋人一同閉關,參悟陣法。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第三日清晨,當第一縷晨曦刺破雲層,照亮天際之時。一艘全新的、卻又保留著亙古風貌的奇特樓船,靜靜地懸浮在了客卿別院的上空。
腐朽的樓閣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歐冶用最上乘的“赤煉神木”和“寒玉”重新搭建的、更為堅固雅致的艙室。破碎的星羽帆,也被他用“天蠶絲”和“星辰砂”重新編織,在晨光下,閃爍著點點星輝。
整艘船,宛若一輪橫亙於空的、蒼白的彎月,神秘而又壯麗。
“執棋人先生,”歐冶站在船頭,臉上帶著一絲完成曠世傑作後的疲憊與滿足,“此舟名為‘蜉蝣’,取‘蜉蝣於天地’之意。老夫已將其中樞陣法修復,足以抵禦虛空中的罡風亂流。只是其核心的‘破界道紋’,損傷太過嚴重,以老夫目前的修為,只能讓它進行短途的虛空穿梭,還無法做到真正意義上的‘遨遊太虛’。”
伶舟站在他的身旁,由衷地讚歎道:“前輩辛苦了,能在三日之內將其修復至此,已是神乎其技。”
緘也走了過來,他看著這艘煥然一新的“蜉蝣舟”,眼中也流露出一絲滿意。
他伸出手,在船舷上輕輕撫過。
然後,他抬起頭,看向了伶舟。
他的眼神,平靜而又鄭重,像是在發出一次最誠摯的邀請。
伶舟看著他,心中那份即將遠行的激動與不安,在這一刻,都化作了無比的安心。她知道,只要有這個人在身邊,無論是龍潭虎穴的葬仙谷,還是那片會唱歌的神秘沙漠,都將只是一段……有趣的旅程。
她對著緘,露出了一個燦爛的、不含一絲雜質的笑容。
“我們,出發吧。”
在歐冶的注視下,兩人登上了蜉蝣舟。
緘走到船首的核心陣盤前,伸出手指,在上面以一種玄奧的韻律,輕輕點了幾下。
整艘蜉蝣舟,發出一聲輕微的嗡鳴。
船身周圍的空間,開始像水波一樣扭曲、折疊。眼前的山谷、天空、雲彩,都在瞬間變得模糊、拉長,最終化作一片片飛速向後掠去的、絢麗的光帶。
伶舟只覺得眼前一花,當視野重新清晰之時,他們已然身處在一片灰濛濛的、上下左右皆是混沌的奇特空間之中。無數破碎的光影和法則碎片,如同深海中的遊魚,在船舷兩側飛速劃過。
這便是……虛空。
蜉蝣舟在虛空中,平穩而又迅捷地航行著。
伶舟站在船舷邊,看著這光怪陸離的景象,心中充滿了新奇。
緘則在設定好航向之後,便走到了她的身邊,與她並肩而立。
他沒有看窗外的虛空,而是伸出手,指了指伶舟的耳畔。
伶舟一愣,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裡,正戴著母親留下的那枚青葉耳墜。
緘看著那枚耳墜,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然後,他做了一個“彈琴”的動作。
最後,他指向了前方——那是蜉蝣舟即將抵達的目的地,“鳴沙之漠”的方向。
伶舟看著他這一連串的動作,一顆心,在不知不覺中,跳得有些快。
她知道,緘這番動作,不是在下達什麼戰術指令。
他是在用他那獨特的方式,在問她——
“你母親教你的那個步伐,那首能讓沙漠唱歌的‘曲子’……”
“你,還記得嗎?”
“待會兒,可否……為我‘彈奏’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