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岛》四月歆

17、落日与金盏花

　　那晚铃兰并没有完全醉，她很明确地记得自己冒冒失失地跑出黄金屋去找洛神桃子酒的事。所以，第二天一早她就向玛德莲表示了深深的抱歉。
　　“你没有麻烦到我，倒是麦冬那个小子把你送回来之后又连夜赶回去了，估摸着现在还没起。”玛德莲抚了抚铃兰的头顶，微笑地给她端了一碗酸梅汤。
　　铃兰当然记得这回事，暗暗心想要把麦冬下周的清洁工作都包下以示抱歉。
　　相比起一早就清醒开始自责的铃兰，哭了一整晚蹭了玛德莲一身鼻涕的可露丽才是真的醉了。昨晚玛德莲折腾了半天才把她哄睡，能这么早起全凭她对于改进菜谱的信念。
　　说起来今天应该是去罗勒婆婆菜园帮忙的日子，她差一点就耽误了。这么好喝的花果酒自己却无福消受，铃兰深深为这一点感到可惜。
　　而听说了这些的罗勒则被逗得笑得直不起腰，差一点栽到胡萝卜地里。本来她还打算责备铃兰这丫头很久没来菜园陪她了，这几次都是麦冬来取订好的食材。不过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自己的糗事，罗勒的心情还是大好。
　　“花果酒的度数不低，也怪不得你喝醉。喜欢花果香还可以选择花果茶呀，噢！”婆婆似乎是想到什么，笑意爬上了眼角。“格桑那小子很擅长泡花果茶，如果你想喝了就去找他，就说是我请你去的。”
　　这一点铃兰倒是有所了解，格桑先生泡的茶确实格外的香。
　　“你刚才说想看碎金海的落日？”婆婆又问道。
　　铃兰点点头，顺势用力将一颗形状匀称的胡萝卜拔了出来，抖了抖泥土将它放进篮子里。
　　“听说那儿是全金盏岛的最佳观景地，落日的余晖照在海面上的时候，真的能看到闪烁的黄金！”铃兰的语气逐渐兴奋起来，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仿佛真的看见了那一番景象。
　　罗勒当然不能体会她那份期待，毕竟对于金盏岛的住民来说，落日和碎金海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物。不过，不光是她，想必在金盏岛上忙碌的人们都对碎金海的落日见怪不怪了吧。噢，大概有个人不一样。
　　“那不妨同格桑一起去？”罗勒伸手给铃兰递过毛巾，状似不经意地提议。
　　铃兰接过毛巾的手停顿了一下，有些迷茫地“啊？”了一声。
　　罗勒见她这样哈哈笑出声，“没别的事情，就是这小子再小一些的时候也同你一样，对落日啊、彩虹啊、海洋白雪这些很痴迷。我能感觉他是真的喜欢这些旁人看上去很普通的东西，就跟那些花一样。”
　　“不过这些年他应该也很少去看了吧。”罗勒说着朝她笑了笑，眼角莫名带上了一层无奈。
　　铃兰能够感觉出来，婆婆和格桑先生似乎有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这层屏障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但又无法完全触碰。对于格桑先生来说重要的事物，或许罗勒婆婆并不能做到珍视，但她又在试着去理解。
　　“有时间婆婆也去看看吧。”
　　“看什么？”
　　“落日。”
　　罗勒愣了愣，随即摆摆手：“你们这些有闲情逸致的小年轻去就行了，我啊已经看过无数遍了。”然后就转过身一头扎进菜田间了。
　　虽然如此，铃兰还是相信婆婆今后会有机会和格桑先生一起看落日的。毕竟，只要愿意作出让步，两个人之间的屏障就不会再完全密不透风。
　　不过铃兰还是在从菜园回去的路上顺道拐进了听花语，看落日嘛，多少次都不为过。
　　铃兰恰巧碰上格桑在给蒲公英喂饭，进门的时候那个白白胖胖的团子正围着主人的脚踝打圈圈，软软糯糯的叫声似乎在催促他的动作。
　　“好了好了，吃吧。”格桑弯下腰，把搅拌好的猫碗放在地上。蒲公英立刻就埋头大快朵颐了起来，连铃兰悄悄走到她身后都全然不顾。
　　格桑对于铃兰的邀请没有丝毫的犹豫，很快就答应了下来。“不过今天打烊之前需要把新到的一批花材给处理好。”男人冲她露出一抹微笑，“愿意搭把手吗？”
　　“当然！”铃兰咽下一口茶水，迅速回应道。
　　她对于格桑先生的帮助一直都很感激，再加上花店的工作对她来说是神秘、有趣的。
　　不过真的做起来的时候，铃兰才意识到，没有任何一个工作是轻而易举的。
　　平时在听花语看到的精致美丽的花束，在修剪整理之前都在野蛮生长，用来自我保护的刺甚至透过手套都会扎到她的手。怪不得格桑一开始并没有安排她做这个，铃兰心想。
　　虽然有些打破幻想，但真的完成的时候还是带来了很大的成就感。日复一日都在做这些的格桑先生，想必是真的很热爱的。把修剪好的花枝放入洗净的瓶子内的时候，他摆弄它们的样子，就像是在精心雕刻艺术品。做着这些事情的格桑先生眼里有感情，就像如今做甜品的可露丽和给顾客打扮的珊瑚一样。
　　做好最后的清扫工作之后，听花语就正式打烊了。很幸运的是，此时的太阳刚好接近矮屋的顶端，正开始慢慢往下降。
　　铃兰和格桑赶到碎金海边的时候，海面已经被染成了橘粉色。和夜晚的月光不同，落日是暖的、热烈的，它洋洋洒洒地扑过来，企图为一切事物着色。没错，一切事物，包括海面、草地、铃兰的亚麻裙子和格桑的长发。
　　此时的铃兰特别能够理解珊瑚为什么那么着迷于美丽的头发，那一定是因为在她眼里也曾出现过这样的光景。格桑的发丝染上了落日的余晖，此刻呈现出浪漫的橘粉色，海风拂面而来，与他的发丝交织、缠绵、共舞。
　　铃兰猛然惊觉自己在盯着格桑的头发看，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好在格桑此时的目光定格在海边的花丛上，并没有发觉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铃兰，你看。”他抬手指了指那片与海紧密相连的花丛。
　　那是一片同样泛着金黄色光辉的花田，如果不是格桑指出来，她差点把它们当作碎金海的一部分了。倘若这样的景色被画家记录下来，那么他一定要小心调色，以免将两者完全融在一起，毕竟是色彩如此统一的两件事物。那如果再远一些，连格桑先生也入画了的话，会不会更难区分了。铃兰不禁设想。
　　“和碎金海一样的颜色呢。”她感叹道，怪不得密密丛丛的花朵汇聚在一起会被形容成花海，两者实在太相像了。
　　“嗯，因为它们是金盏花。”格桑喃喃地开口。
　　“金盏花！”是啊，是那些金色的水母！来到岛上的第一天她就曾听闻，但却从来没有仔细瞧过它们。铃兰惊喜地站起身来，匆匆忙忙朝花海跑过去，这才看清全貌。
　　这些层层叠叠的花朵拥在一起，随着风左右摆动着，看起来就像在浮动的金色水母。铃兰小心地伸手触碰上去，它柔软甚至带有一丝温度，就像……
　　就像母亲的手指。
　　铃兰缓缓地回到了格桑身边坐下，和平时一样用双臂抱住膝盖，开始等待太阳完全落下。不远处的两片金色又重新交融，边缘变得模糊，仿佛一体。
　　碎金海和金盏花，是哪一个先出现的呢？过去我以为是因为这些金盏花，人们才会想到碎金海，但现在看见浮动在海面闪烁的碎金，我又开始犹豫了。
　　就像是，我又开始不太明白金盏岛对于我的人生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仅仅是一场闪着金光的美好的梦吗？
　　“格桑先生为什么会选择开一家花店呢？”她突然开口问道。
　　格桑倒也不奇怪，认真地思考后回答：“其实与其说是我选择了花，不如说是花选择了我。”
　　“是花给了我如今的生活。”
　　铃兰对于这样的回答有些费解，她觉得格桑是真诚的，但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见女孩儿皱起眉头，格桑缓缓开口：“是婆婆让你来找我陪你看落日的吧。”他指的是罗勒。
　　铃兰一惊，这祖孙俩还真是了解对方。
　　“她是在撮合我们呢。”格桑无奈地笑了。
　　这句话把铃兰吓了一跳，顿时开始手足无措起来。“啊？婆婆她，可能，也许，不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用力揪起了自己的裙角，开始下意识地揉搓本就不算厚实的布料。
　　格桑连忙摆摆手，“不用紧张，她一向这样。”
　　“不过她不是那种特别强硬的人，只是在这件事上她太过担心了。”他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似乎作了一阵思想斗争之后，再打算开口。
　　“我曾经有过未婚妻，是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叫薇奥拉。”格桑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她后来离开了金盏岛。”
　　“薇奥拉离开之后，我消沉了一段时间，婆婆她很着急我的状态，所以希望我能够尽快成家。”格桑说到这儿又轻轻笑了，随手把被风吹到脸颊上的发丝拨弄到耳后，“不过在此之前她只是问过我的情况，并没有采取过什么行动。”
　　“这也说明，她是真的喜欢你。”他冲铃兰温和地笑了笑，不带任何其他情绪。
　　“不过好在之后我有了这些花和蒲公英。对于我而言，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在听花语打工，也算是理想生活。”
　　“打工？”铃兰不解地问，这不是格桑先生自己开的店吗？
　　“对啊，给花儿们打工，他们才是听花语的老板。唔，蒲公英也能算老板吧，毕竟过得比我好。”格桑哈哈笑出了声。
　　铃兰听闻这些算得上是秘密的事情原本有些担心，但格桑的调侃让她也忍俊不禁起来。明明是不愉快的回忆，他怎么就能这么轻易地翻篇了，云淡风轻的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太阳已经贴近了天与海的边界，整幅画变为了粉紫色，就像是洛神桃子酒的颜色，麦冬说得果然是真的，只要继续在金盏岛上生活，总有一天会见到的。
　　这样的景色薇奥拉也见过吧，毕竟格桑先生喜欢，他必然会带上未婚妻一同欣赏。但如果见过这么美丽的景色，又怎么会舍得离开呢。
　　“薇奥拉小姐不喜欢金盏岛的生活吗？”她问道。
　　格桑伸出一根手指顺着光线的走向开始描摹，他眯起眼睛说道：“恐怕没有人比她更喜欢了。”
　　“最开始，是因为她喜欢看日落我才会看，也是因为她我才明白，金盏岛的日落如此美丽。”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明显的弧度，“这里的人、花、草，甚至是一年四季不同的风她都有认真去感受，她深深爱着这里的一切。”
　　“不过，这不代表她就要被这些困住，”
　　“我知道她对岛的外面非常向往，她无比渴望能够去外面看看，哪怕这里有她爱的一切。”
　　“所以她下定决心要走的那天我并没有挽留，她还年轻，她应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就像我选择留在岛上而不是跟随她一起离开一样，这也是我的追求。”
　　说完这些，格桑长吁了一口气，展露出放松的神情来。
　　铃兰明白了，薇奥拉小姐与格桑先生，他们都是彼此很好很值得的恋人。哪怕他们最终分离，哪怕他们的追求不经相同，但他们曾经有过很多美好的回忆，这些回忆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非常珍贵的人生痕迹。
　　就像如今遇上落日，格桑先生眼里并没有悲伤或是失落，他有的是欣喜与陶醉。落日过去对于他来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景色，但因为有了那些经历，他才发现了它的美，以至于今后都难以忘怀。
　　那我曾经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吗？或许不一定是日落或是晚霞，可以是漫山遍野的绿，可以是淅淅沥沥的雨，可以是层层叠叠的枫，也可以是洁白无瑕的雪。见过的吧，一定见过，就算没有认真地观赏过，也一定与这些美好的事物一同存在过。只是，我从没有像这样热爱过它们。
　　对，热爱，是热爱让我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这一切。只有愿意去爱才能感受到爱，爱只会给为她而来的生命展示全貌。
　　我为落日而来，落日就毫不避讳地将最美的样子展现在我的面前。她的热烈、真诚，尽收我的眼底。
　　天空由粉紫色变为暗蓝色的时候，铃兰和格桑开始踏着草地往回走。
　　“铃兰，希望今后提起金盏岛，您能够回想起今天的落日。”与格桑分别的时候，他微笑着对她说。
　　她不假思索地点头，“我会记得每一个细节。”
　　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阵风、一朵云，她都会刻在脑海里，在之后的每一次相遇中重温。这或许就是金盏岛生活对她的价值吧，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普通琐碎的一切都是她活着的意义。
　　今天的日落很好看，今天就是有意义的，每一天有一些新的美丽事物出现，由这些天组成的人生怎么不算是有意义的呢？铃兰这样想着，踏进了黄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