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岛》四月歆

13、闪闪发光的你

　　“还是不行啊。”第二次尝试失败的铃兰囫囵地把一整颗可露丽塞进了嘴里，恶狠狠地咀嚼起来。“这次倒是没有空包了，但连基本的气孔都没了。”
　　女孩重重地叹了口气，打算把这些失败的小铃铛包起来当作明天的早饭，值得庆幸的是，她有先见之明地只做了一人份。所以至少不用接下来一天三顿地去消灭失败品了，铃兰无奈地想。
　　“什么时候才能独立做出美味的食物呢？”
　　玛德莲见铃兰落寞地收拾着残局，于心不忍地走近安慰道：“没关系，慢慢来嘛。退一万步说，铃兰你已经有自己非常擅长的领域了，做甜品只是体验而已。”“再说，咱们黄金屋的甜品不是有可露丽来负责了嘛。”
　　“所以就默认我要一辈子和这些甜丝丝的家伙打交道了呗。”刚处理完厨余的可露丽正巧听见了玛德莲的话，面无表情地走进厨房洗手。
　　“你这孩子，什么叫甜丝丝的家伙啊？这些可都是黄金屋的未来，是要由我们这双手延续下去的。”玛德莲的语气里明显带有不满的情绪。
　　可露丽耸了耸肩，似乎满不在乎：“它们是黄金屋的未来没错，可我不一定是。”她抬起眼对上玛德莲微微有些怒气的脸，“别把我和它们绑在一起。”
　　还没等玛德莲有回应，可露丽就扭头出了门。
　　这是她不知道第几次目睹母女俩发生矛盾了，铃兰已经能和麦冬、豆姨一样处变不惊。不过这次似乎和之前都不一样，两人之间并没有剑拔弩张，说话的声音在正常谈话的范围内，她们也都没有怒气冲冲。
　　可反而是这样，让铃兰觉得更严重。因为她分明在两个人脸上都看到了叫作“失望”的东西。
　　可露丽并没有跑远，她只是坐在了黄金屋后门的台阶上，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捻着自己的发尾在眼前观察，直到铃兰坐在她身边都无动于衷。
　　“你说，为什么我是我呢？”安静了许久，可露丽叹了一口气，把发尾放下，两只手都压在了膝弯下。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没有转头看铃兰，像是在喃喃自语。
　　“皮肤不够白皙，脸颊还有雀斑，甚至连头发都发黄。”她把脸重重埋到腿上“身材也比一般女孩高大，手臂和腿都不够纤细。”
　　后面两句话像是从玻璃罩里发出来的，瓮声瓮气。
　　铃兰知道可露丽的这番话最后凝练起来其实就是想问，为什么她的人生没有办法选择？皮肤没有办法选择，头发没有办法选择，身材没有办法选择，甚至连重要的未来似乎也无法选择。
　　她尝试了数次想要开口，但又觉得自己能想到的说辞都太空洞虚无了。她和可露丽不一样，不光是外表不同，最重要的是面对的问题不同。
　　虽然铃兰能够理解可露丽的困惑，因为她曾经也有过对自己生活的埋怨，不过也仅仅是理解，她到底是没法体会到完全相同的感受的。
　　那么，我是怎么说服自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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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我的腿这么短！”
　　小女孩儿使劲垫着脚尖，想要去够货架上的一包粟米条，却只能堪堪碰到一角。她赌气地低下头，望着裙子底下两条肉乎乎的“小竹筒”不满地嚷嚷。
　　女人笑眯眯地走过来，一伸手将那包已经被挪动的粟米条取了下来放进购物车里。
　　“这样你不就有了？”
　　“可这不是我拿的，要是我有妈妈那么长的腿，我就可以自己拿到了。”显而易见，她还是不高兴。
　　女人歪着头想了想，问道：“你是因为想要自己拿到粟米条，所以想要有长腿吗？”
　　女孩儿坚定地点点头。
　　“只要能自己拿到就会开心吗？”
　　她又点点头。
　　“那就跳吧!”
　　女人又把那包粟米条放回了货架上，转过头去看着女孩儿。“试试看跳起来去够它。”
　　女孩儿将信将疑地抬头盯着那个方向。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跳起来去够，只是天然地认为，拥有一双足够让自己轻而易举拿到粟米条的长腿，是一件更酷的事情。
　　她铆足了一股劲奋力起跳，一伸手，包装袋就随之被打落，掉在了她的脚边。
　　掉在她那双短短的竹筒腿边。
　　“不是非得有长腿才能自己拿到粟米条的呀。”
　　不是非得和别人一样才算是优秀的。
　　“你会跳呀。”
　　你有自己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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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肤不白是不好的吗？”铃兰低低地问道。
　　可露丽其实已经准备假装自己什么也没说，然后甩开铃兰回房间了，但没想到她开口向自己提问。“当然是不好的吧，岛上的年轻女孩儿都找各种法子变得更白。”
　　“有雀斑是不好的吗？”她没有管可露丽的回答，继续问。
　　“也是吧，它们被叫作脸上的瑕疵。”
　　“头发发黄是不好的吗？”
　　“身材高大是不好的吗？”
　　……
　　铃兰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可露丽虽然不懂她怎么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但还是一个一个回答了。从始至终，铃兰都没有就她的回答再作出什么回应，而是紧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
　　“好。”铃兰终于满意了，然后拍了拍可露丽的肩膀，站起身打算回屋。
　　“今晚睡个好觉，明天的休息时间交给我吧。”
　　说完这个，她就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问题的解法没有标准答案，她也不确定自己想到的是不是最优解，但是至少，她有信心可以得分。有了思路，接下来的解答就靠你了，珊瑚。
　　可露丽怎么也没想过铃兰会带自己来这儿，因为无论怎么看这个到处充满少女气息的屋子都和自己磁场不合。
　　自从踏进屋内被铃兰和珊瑚一起摁在化妆桌前之后，她已经手足无措地一个人坐在这足足有一刻钟了，隐约可以听到她们在低声商量着什么。
　　就在女孩儿耐心即将耗尽想要起身走人的前几秒，珊瑚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开始端详起来，时不时还肯定地点点头。
　　可露丽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本来就很不擅长对付珊瑚这样过分热情又思维跳脱的人，此刻单独和对方面对面更让她有一种任人宰割的错觉。心里禁不住要暗暗后悔，为什么会答应陪铃兰来这儿。
　　“如果我能帮你把雀斑遮住、皮肤变白，你会高兴起来吗？”珊瑚直起身子来，歪着脑袋问道。
　　听她这么说，可露丽也愣住了。她很早就从其他年轻姑娘的嘴里听闻，珊瑚不光做首饰有一套，更擅长帮人打扮，或许她说的真的都能做到。不过，我要的是这些吗？
　　“或许吧。”她回答。
　　“那就试试看，可以吗？”
　　可露丽点了点头，珊瑚那带着期待的目光实在是刺眼。
　　获得许可的珊瑚立刻开始翻起了包，陆陆续续从里面掏出了大大小小的漂亮小罐子和形态各异的刷子。还没等可露丽仔细看完，珊瑚就把一张打湿的帕子糊在了她的脸上，帮她擦起了脸。
　　“闭眼。”不知往自己脸上抹了什么黏糊糊的面霜之后，珊瑚对她这么说。
　　可露丽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仿佛是魔女的咒语，一声令下，可怜的凡人女孩儿就只能束手就擒。对，魔女！珊瑚给她的感觉就像是漫画里会躲在森林偷偷炼制毒药，然后一边笑眯眯地称赞对方“您真是美丽”，一边毫不留情地把毒药灌进对方嘴里的魔女。
　　仔细一想，她那头暗红色的长卷发和幽暗的蓝眼睛确实和可露丽最近看的漫画里小魔女的形象非常相似。
　　可是，她并不讨厌那个角色。虽然是反派，但是目标明确、爱恨分明，总能够炼出自己想要的毒药的小魔女，简直是一个太可爱的人了。
　　或许是失去了视觉，可露丽的触觉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她感觉珊瑚的手在自己的脸上非常轻柔地擦过，听见她打开罐子的声音。珊瑚在帮别人化妆的时候，似乎格外安静，就像在完成她的作品一样小心。
　　突然没有动静了，可露丽能感受到柔软的刷头在触碰到自己脸颊的前一刻停了下来，珊瑚好像在思考什么。
　　接着，她打开了另一个罐子，轻轻地将粉扫在可露丽的脸颊上、眼皮上。
　　接下去的时间过得异常的快，珊瑚让可露丽睁开眼睛后又快速地在她的眼尾、眉毛、嘴唇上抹了一些她似懂非懂的东西。过程当中可露丽数次想要转过身凑到镜子前瞧一瞧自己，但都被珊瑚不留痕迹地拦下了。
　　“来了！是这一件吗珊瑚？”铃兰匆匆从二楼奔了下来，手里抱着一条黑色的丝绒长裙。
　　“没错，您能在我自己都觉得乱的衣柜里找到，真是太不简单了铃兰。”珊瑚接过裙子，转身推着可露丽去浴室。
　　这是一条羊腿袖黑丝绒长裙，领口和袖口都有着白色木耳边点缀，胸口处则坠着珍珠纽扣。可露丽把裙子在面前展开，从上到下仔细观察，这真是一条极漂亮的裙子。虽然自己过去从没有尝试过这种风格，但她打心底里不排斥这漂亮的家伙。
　　裙子后背部分有开口，穿的时候也不会糊到她的脸，珊瑚还真是想得周到。
　　这是一条收腰的长裙，裙摆一直延伸到了她的脚踝处。可露丽比大部分的女孩都要高大很多，能够盖住她的小腿，这条裙子真不是一般的长。
　　“现在可以了吗？打扮游戏结束了吧。”可露丽状似漫不经心地从浴室走出来，扯着裙摆对她们说道。
　　坐在桌边谈笑的两个女孩儿瞬间就被吸引了目光，珊瑚更是直接就站了起来，把可露丽拉到桌边坐下。“美丽的小姐，还差最后一步啦。”
　　然后，她松开了可露丽束着头发的丝带，用梳子梳顺她的长发。最后，扣了一个黑色丝绒发箍上去。
　　“好啦，重新认识一下自己吧。”珊瑚拉着可露丽走到落地镜面前，将她往前推了推。
　　午后的阳光从窗口钻了进来，从可露丽的头顶开始一路披散到她的脚下。有一些小小的刺眼，但她没有躲开。透过阳光，她看清了镜子里的人影。
　　真正见到经过珊瑚打扮过后的自己，可露丽其实并没有如她想的那样会在心里惊呼：“天呐，这真的是我吗？”，因为她确认，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
　　高高的个子没有变，只是同黑色长裙配合得很到位；黄色的头发没有变，只是在阳光的照耀下看上去闪着光泽；甚至，偏黑的皮肤和脸颊上的雀斑也还在。
　　“我没有帮你遮住它们噢。”珊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了，“因为，它们在说，它们是美丽的。”
　　铃兰也站了过来，扭过头仔细瞧了瞧可露丽。“可露丽，你是金色的呢。”
　　金色的？女孩儿听不懂，但直觉告诉她，这是一种赞美。
　　“对呀，你瞧它们。”珊瑚就像是在展示美丽的珠宝，用手掌在可露丽的脸下张开了一朵花，“就像是落在鼻尖的碎金，多耀眼啊。”她的嗓音，陶醉了一般。
　　好像有魔力，可露丽顺着阳光注视着那些曾经看过无数次的雀斑。在光线照耀下，棕色的它们此刻变成了浅金色，和碎金海上闪烁的光斑一样。
　　“还有啊，谁允许你说自己的头发枯黄，它们要哭泣了。”珊瑚的脸颊鼓起，装出气呼呼的模样。“这是亚麻米棕，非常独特的颜色。”
　　原来，她头发的颜色也有着自己的名字吗？
　　“虽然我承认，你有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淑女，这是缺点。”珊瑚刚开口，可露丽就皱着眉好像要发作，“但是你是美丽的、优秀的，这一点我不允许任何人反驳。”
　　“哪怕是你自己也不可以！”
　　一瞬间可露丽就愣住了。
　　最开始，她以为珊瑚会用化妆的方式帮她遮住雀斑，以为会用头巾或是帽子尽量多地盖住头发，以为会给她搭配显得她娇小的衣服。
　　但是，珊瑚没有这么做，她只是通过自己的方式，让这些过去在她眼里是缺点的地方统统站了出来，大声对她说：“我们是独特的、漂亮的。”
　　“这条裙子是属于你的，只有你才能穿出她的美丽。”离开的时候，珊瑚把裙子打包了起来，塞到了可露丽的怀里。
　　回去的路上，可露丽还轻轻抚着自己脸颊的雀斑，脑海里仍然是在镜子前看到的那一幕。
　　“是你的主意吧铃兰。”她开口。
　　一边在悄悄捕捉她小表情的铃兰坦然地回应：“算是吧，我只是告诉珊瑚，让她想办法让你发现自己。”
　　“发现自己？”
　　“嗯，因为你昨天问我，你为什么是你呀？”铃兰笑眯眯地抬头，享受着林间穿梭的轻风。
　　“昨天你给我的每一个答案，都是在说别人的看法，那么你自己呢？”
　　无论是雀斑、黄头发、高大的身材，甚至是未来留在黄金屋的打算，这些从可露丽本人眼里来看是什么样的呢？她好像一直以来都忽略了自己的想法，总是用他人的想法把自己的心给裹住，就像包住蝴蝶的茧，牢牢的、密不透风。
　　这次又为什么会因为妈妈的话失望，是她真的不想未来都留在黄金屋工作吗？当然不是的。自己做出的美食能被大家喜欢，她是由衷地开心的。就像铃兰缠着自己教她做甜品的时候，虽然嘴上说着麻烦，但其实她心里确确实实有作为师父的成就感。
　　她只是，不喜欢被安排的生活，不喜欢母亲总是默认她的未来就只有这一种而已。如果妈妈能够明白这一点，能够让她自己选择，她未必不会选择留在黄金屋，把这种不被规定的未来延续下去。
　　她只是，想要冲破“他们说”这一层厚厚的茧而已。
　　“我明白了，谢谢你铃兰。”可露丽放下手，昂着头加快了脚步。“快点回家吧。”
　　可露丽带着笑向她招了招手。
　　我们说服自己的方法是相似的，那就是，找到自己。
　　“嗯，来了！”铃兰也加快了脚步。
　　找到，独特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