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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樊笼 ...

  •   黎莺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成绩在全校里名列前茅,可是并没有太多朋友。因为她出身九龙城寨,普通人家都敬而远之,而且她还有出众的美貌,在青春期里,贫穷的耀眼就是原罪。
      她的母亲很温柔,黎莺记得小时候母亲是光彩照人的,可很快便被生活磋磨得不成样子。他的父亲曾经也有个人样,后来染上了赌,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黎莺习惯了自己从学校走回家,她的父亲从来不会接她,她的母亲有繁重的家务脱不开身。其实奶奶很慈祥,可是太过溺爱儿子,即便在她无数次劝阻赌博成瘾的儿子因为输钱家暴儿媳而失败时,她依然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坏,只是一时想不开。
      不过黎莺对于父亲欠钱这件事情的感受并不强烈,因为没有人会在他们家门口泼红油漆,只是很多次父亲鼻青脸肿地回家,然后打母亲泄愤,黎莺被奶奶揽在怀里,听她哭着解释:“小莺,不要怨恨爸爸,他不坏,他只是走错了路。”
      母亲从来不会这样劝诫黎莺,她自己哭完会抹干净眼泪,如行尸走肉一般继续做着家务。照顾年幼的孩子,服侍年迈的婆婆。黎莺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在想,自己长大了也要过这样的日子吗?
      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的,所以她很努力地读书,老师一度夸她有光明的前途。而母亲只会在黎莺拿着成绩单和奖状回家时露出难得的笑容,她会在买菜时不停地跟街坊夸赞自己的女儿,仿佛这样能淡化掉旁人对自己的同情。
      城寨里的孩子有出息的寥寥无几,所以在黎莺又一次考了全校第一以后,母亲对她的夸赞甚至传到了龙卷风的耳朵里。她此前对于这个人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知道他很厉害,是城寨的保护神。
      他也曾经保护过她,在外面的讨债人守在城门口等她时。
      “死丫头,你老爸是不是躲在家里?赶紧喊他出来还钱,不然我手都砍断他的。”小混混肩上扛着刀,对着黎莺故意摆弄,吓得她差点大哭。
      可她很快冷静了下来,双手紧紧捏着书包的肩带,仰头回答道:“爸爸已经半个月没有回家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敢撒谎?我们在外面怎么都找不到他,他肯定是躲在城寨里了,你赶紧回去叫他出来,不然我连你也砍啊!”
      小混混将刀举在她跟前,黎莺吓得几乎腿软,双眼噙着泪:“可是爸爸真的不在家。”
      “喂,别欺负小孩。”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男人闲庭信步地走出了寨门,怀里还跟着个稚嫩的孩童。那孩童缩在男人怀里,怯生生的眼睛偷偷打量着周围人。
      “龙、龙哥!”几个小混混毕恭毕敬地对着男人鞠躬,黎莺这才意识到这就是传闻中的龙卷风。
      龙卷风点点头,眸光晦暗,他踱步至黎莺跟前,将她挡在身后。
      “Tiger的人?不该这么不体面,欺负一个小女孩。”龙卷风低沉的声音轻轻响起,怀中幼童学着他的模样也嗯了一声,逗得龙卷风轻笑出声。
      “龙哥,误会了,我们很守规矩的。那人欠了钱躲在城寨,我们就乖乖在外面等着,从来没想过要进去闹事啊。而且这刀就是吓吓小孩的,主要也是为了让那人出来嘛,这钱许久了也收不回去,我们压力也大。”小混混低着头解释。
      “小丫头,叫什么?”龙卷风忽然转过身来,问向背后的黎莺。
      “黎莺。”她平静地回答。
      “昌明巷那个考第一名的好孩子?”龙卷风露出淡淡的微笑,他拍了拍黎莺的肩膀,语气感慨,“你是好孩子,肯定不会撒谎,快回家吧,你妈妈肯定等急了。”
      “龙哥,龙哥。”龙卷风怀里的孩童忽然焦急起来,伸着两只小胳膊乱挥,“我以后也要考第一名,我也要当好孩子。”
      “你啊,以后别给我惹事就好。”龙卷风笑得无奈,却十分温柔。黎莺几乎有些看呆了,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背着书包就往家跑。
      她是好孩子,可她会撒谎。老师总是教大家要做一个诚实守信的好人,可是好人不会有一个滥赌的爸爸,不会小小年纪被□□把刀举在眼前。
      后来奶奶发了一次病,行动不便了,母亲的压力更大了。奶奶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生生在她的好儿子面前大闹了一回,那个男人虽然无可救药,但总算还有几分孝心。他改了一阵子,一家人过了很短的一阵正常生活,母亲也是那个时候怀上的妹妹。
      然后爸爸又消失了,不知道在哪里混日子,母亲明明怀着孩子,可孕期却眼看着愈发骨瘦如柴。母亲生妹妹的那天父亲出现了,看了一眼,留了几张纸钞就消失了,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她曾经明亮的双眸如被死亡浸染一般寂静。
      那是一个寻常的日子,母亲沉默地在房子角落里洗着衣服,奶奶哄着正大哭的妹妹,催促着母亲喂奶,可她充耳不闻。奶奶又急又气,但她行动不便,于是指挥着刚放学回家的黎莺抱着妹妹去邻居家借点奶粉。
      母亲已经如此这般好一段时间了,可黎莺总觉得那天有什么不一样,她隐隐预感到了什么,看着母亲佝偻着的背影大喊着:“妈,你等我回来帮你一起洗衣服。”
      那个背影的动作仅仅停了一秒,继续如机械般动了起来。
      邻居习惯了黎莺一家人时不时的求助,给妹妹泡奶粉的时候也是一阵心疼,他们觉得黎莺如果能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一定更有出息。可黎莺不敢奢望那么多,她的奶奶总是用虚构的话语安慰她,她也习惯了用谎言安慰自己。
      那天黎莺抱着妹妹回家时,在门口就听见了奶奶的哭嚎和求救,她轻轻推开门,循着奶奶的声音走到了里屋。她的母亲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被折磨的一生,那根绳子编织得很特别,像极了城寨那些妖艳的女人时不时炫耀的珍珠项链。
      从那一天开始,她的身份成了孙女、姐姐、母亲,唯独不再是女儿。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遗忘,甚至彻底地忽视了香案上母亲的牌位和遗照,老师和街坊们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甚至开始带着恐惧。她全都无视了,她开始活在自己的记忆里。母亲一定只是离家出走了,她一直活在这个世间。
      就这样她又当姐姐又当妈妈地把妹妹拉扯大,好在她读书厉害,每年的奖学金能为家里减轻不少负担。人渣父亲偶尔会回来几次给上一点少得可怜的钱,但也是看在老母亲的份上,对两个女儿从来不管不问。
      所以十五岁那年,黎莺放学回家,听见奶奶说父亲今天来过,并且想要见她,下意识地觉得不妙。可奶奶各种劝说,坚定地说是她的父亲迷途知返了,让黎莺按照父亲留下的地址去见见他。
      黎莺没有说出口,即便他真的迷途知返,这个家也不会再接纳他。她还是拗不过奶奶,拿了几个硬币,牵着小鹂的手出发去了庙街。其实她一点也不想见那个男人,只是妹妹长到五岁也没见过父亲几面,更没有亲身经历过之前的生活,她到底对于父亲心存幻想。
      黎莺每一天都在后悔,当初不该成全妹妹的幻想,尽管她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忘了自己到底在后悔什么。
      那个屋子乱七八糟,满地的杂物,根本没有好好生活的痕迹。所谓的父亲用虚伪的笑脸相迎,黎莺看见他脸上没擦干净的粉末,很快意识到他刚刚做了什么。
      他才没有改,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有救。
      黎莺拉着妹妹就想离开,她不愿意让妹妹记住父亲这丑恶的嘴脸。
      父亲冲过来挡住了大门,他忽然情绪激动地跪了下来,满脸的鼻涕和眼泪:“小莺,你就帮爸爸这一次吧,你帮爸爸还了这笔钱,爸爸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对你和妹妹。”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能怎么帮你?”黎莺看出来他有些神志不清,立刻把妹妹护在了身后。黎鹂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的状态,躲在她身后一个劲儿发抖。
      那个男人忽然笑起来,露出一口烂牙,令黎莺生理性的反胃:“庙街的歌舞厅常年招陪酒小姐,很赚钱的,你去应聘啊?而且那可是架势堂的场子,你在那上班很安全的。你看你长得这么漂亮,也有爸爸妈妈的功劳啊,你就当帮爸爸一把。”说着甚至跪着向前爬,伸手来抓黎莺的胳膊。
      黎莺立刻汗毛倒竖,她气得几乎发抖,带着妹妹往后急速退了几步,怒骂道:“你混蛋!你害死老婆,现在还想卖了女儿!”
      “我混蛋?”男人像被戳中了什么似的,晃悠着身体站了起来,指着黎莺的鼻子就开骂,“你难道是喝空气长大的?我没养过你没给你花过钱?现在爸爸有困难,你帮我一把怎么了?我又不是害你,反正你以后也是要靠男人吃饭的,歌舞厅里什么有钱人都有,到时候过上好日子了你还不是要感谢我?”
      黎莺根本不想跟他辩解,这个家伙现在不仅滥赌,甚至染上了毒瘾,已经无药可救了。她牵过妹妹就想往外冲,男人拦在门口阻止,情急之下甚至动起手来。黎莺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被男人一个耳光就扇倒在地,脑袋嗡嗡作响。
      “妈的,老子今天就揍到你听话!”
      “不许打姐姐!不许你打姐姐!”黎鹂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上去用力击打着男人的腿。
      “滚开!”男人将她一脚踹开,力气倒是不大,黎鹂很快爬了起来,一脸倔强地抱着男人的腿就狠狠咬去。
      “小鹂,让开!”黎莺用力摇晃着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她想保护妹妹,可妹妹现下却在拼命地保护她。
      男人被咬得狠了,拼尽全力地一踹,蹲下身来抱着自己的腿哀号,嘴里骂声不断。黎莺僵在原地,感觉周身的温度都在流失,感受不到一点真实。
      男人半晌才意识到这诡异的安静,他顺着黎莺失焦的眼神望去,是躺在矮柜旁后脑勺汩汩往外冒血的黎鹂,矮柜尖锐的一角还残留着粘稠的血液。小小的人儿僵硬地躺在地上,眼睛仍然睁得很大,瞳孔却已然溃散无光。
      黎莺尖叫一声扑了过去,她把妹妹抱在怀里,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血液染湿了她的裙子,带着温热的黏腻。
      “叫救护车,叫救护车啊!”黎莺哭到近乎晕厥,她崩溃地大喊,尽管心里已经知道结果,但还是想要挣扎。
      “叫什么救护车!那么多血!救不活了!”男人双腿发软,眼神因心虚而闪躲,手臂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心态使然,随着话语在空中乱挥,“不关我的事啊,她自己撞上去的,小莺你要替爸爸作证啊。”
      黎莺的心跟着怀里的人儿一点点变得僵硬,冷汗浸透了后背,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冰冷而狠绝。
      “不对,不对。”男人摇着手,身形有些站不稳,“你这个死丫头才不会替我作证呢,我要把她藏起来,我要毁尸灭迹。对,这样就没人知道了。哈哈哈,你看,你连妹妹都没有了,我和奶奶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这都不救我吗?”
      黎莺后来忘记了很多东西,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在当时就已经模糊不清。她只记得桌子上有把削水果的小刀,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可刀是锋利的。人的身体没有她想象的软,刀尖很轻易刺了进去,她生物学得很好,很轻易找准了心脏的位置。她深知如果不抓住这一次机会,自己就会因弱小而被反杀。
      他立刻就不动了,后来身上的几处刀口完全是出于泄愤,为了母亲,为了妹妹,为了无辜的自己。
      黎莺的清醒得益于外面响起的那阵急促的敲门声,还有大声的谩骂。她透过猫眼看过去,一个五大三粗的黄毛青年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甩棍,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弟。
      “你个扑街赶紧给老子开门!你虎青爷爷亲自来要账了!”大门阵阵晃动,黎莺吓得后退了两步。
      她总算恢复了正常人的情绪:追悔莫及的痛苦,和铺天盖地的恐惧。
      她没有保护好妹妹,她杀了人,那个清白的黎莺再也没法走出这间屋子。她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刚刚那个混蛋说的四个字——“毁尸灭迹”。
      油,火,屋子里全都有,还有满地的杂物,让火势蔓延得更快。她对着黎鹂的尸体疯狂哭喊着对不起,火焰猛烈地燃起,浓烟钻入肺部,门外的敲门声逐渐变成了惊慌的议论。
      她拉开窗户跳了下去,二楼不会让她死去,但会让她瞬间失去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她的身边除了护士,还有警察。
      一家三口唯一的幸存者,衣裙上染了两个人的血迹,警察是拿她当嫌疑犯在审问的。黎鹘面无表情,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她的四肢还在麻痹,心脏无法动弹。
      “你们不要逼迫患者,X光显示她的脑部受了伤,很可能有失忆的症状。”医生站在她的病床旁,制止了警察的盘问。
      “管我咩事啊,我的工作就是问出真相咯。”年轻的警察十分不耐烦,恶狠狠瞪了一眼黎莺,似乎在责怪她造就了这样的麻烦,“他们家唯一的活人就剩个老婆婆了,听闻儿子和小孙女意外的噩耗,心脏病发也猝死了,尸体还躺在停尸房没人管呢。这个案子真是一点眉目都没有,医生你想想办法让她至少说两句话吧。”
      奶奶也走了?黎莺眼眶发酸,嘴角却勾起嘲讽的笑容,她在嘲笑自己可悲的命运。弑亲的原罪注定了她不了了之的俗常,本能让她逃避,她自以为勇敢了小半辈子,原是懦弱在戏谑。
      “我是医生,保护病人是我的职责,请你立刻出去。”医生强硬地把警察请了出去,同时让护士也离开,给黎莺一些喘息的空间。
      “先生,走廊不让抽烟。”医生在走廊上对着一个奇怪的男人说道。黎莺的大脑自那日醒后便是一片空白,医生的声音是她脑袋里唯一的声源,她被这声响吸引,失焦的眼神缓缓移到走廊处,而且凝起晦涩的光。
      中年男子兀自站立,身姿挺拔,气度不凡。他嘴里叼着烟,右眼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原本装作没听见医生的话语,却在对方走到他面前咳嗽了两声后,一脸不耐地将烟摁灭在窗台处。
      窗外已然是黑色的夜幕,月光落在男人的侧脸,将坚毅的五官曲线勾勒出朦胧的温柔。
      一个警官模样的人走到他身边,两人就在黎莺病房门口的位置侃侃而谈,谁也没有把这个刚刚苏醒的小姑娘放在眼里,他们交谈的话语全部落入黎莺的耳朵。
      Tiger哥,架势堂,虎青,要债……这些关键词在她的脑海里紧密交织,试图搭建出一所全新的庙宇。
      “Tiger哥,她的嫌疑现在最大,真的就这么算了?我知道你心善,但也不必要给自己惹麻烦。”警官不屑地用下巴指了指黎莺的病床,独眼的男人也顺势看了过来,与黎莺四目相对。
      黎莺好似得到了一纸斑驳的信封,褪色的腥红墨水留下模糊的字迹,她焦急地摩挲着暗黄的纸张,钢笔勾出的划痕一点点消散,如她窥不见的命运变迁。
      “不过是个小姑娘,”Tiger眉心微蹙,眸底掀起无声的波澜,语气轻描淡写,“小孩就该好好读书,不要牵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也是从那一刻起,她没有走上一个普通小姑娘该走的路。她后来读了很多的书,一笔一划,都是穿肠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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