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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白日焰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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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总是充满戏谑,尤其是好不容易认清了本心,却发现已经无路可走。
Ethan果然没有听话,自己开着车带着几个保镖就出门了,黎鹘被送去急诊室打了退烧针,然后她就闹着要回去。她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尤其是在这昏沉与清醒之间,总是闹出许多别样的思绪。
“你小子嘴还挺毒。”黎鹘倚在房门处,似笑非笑地看着刚挂断电话的Ethan。
“Lily姐你也别太偏心了,我骂他两句还不行了啊?”Ethan噘着嘴表示不满。
“你应该骗他过来,然后揍一顿,光骂几句怎么解气。”黎鹘指了指桌上的水壶,示意Ethan给自己倒杯热水。
“拉倒吧,过来了就是他揍我了。”
黎鹘觉得Ethan虽然单纯,但脑子并不算笨,至少能及时感知到危险。她在Ethan家里缓了两天,一边是养病,另一边也是监督Ethan不要到处乱跑。
说是监督其实也不算,她不过是不允许他半夜出门,尤其是什么歌舞厅和赌场这样的游乐场所不许进罢了,但就算这样那小子还是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坚称自己没地方去了。
吃了整整两天的外卖,黎鹘实在有点受不了了。倒不是说那些餐厅的东西不好吃,可是外面终究油水太大,所以黎鹘才刚刚痊愈,就忍不住拉着Ethan出去买菜。她很享受买菜这件事,汲取那点难能可贵的烟火气,所以不愿让别人效劳。
“Lily姐你可真厚此薄彼,我出去玩就不行,你出来逛菜市场就行。”Ethan想要翻白眼又不敢,只一脸嫌弃地看着黎鹘拎到豪车上的菜篮子,似乎跟里面的鸡鱼有仇。
八个精挑细选的保镖,三个在家里看守着,一个开车,另外四个都在另一辆车里,紧紧跟在其后。
“白天我可没限制你出门,是你自己的爱好太不健康了,你要是白天去图书馆我铁定不拦你。”黎鹘把菜篮子往车门那一侧挪了挪,“有本事你一会儿别吃我做的菜。”
“那可不行,我又不是傻子。”Ethan往后轻仰,长挑的眼眸微眯,看向前座的司机兼保镖,“怎么右拐了?回去不是直走吗?”
司机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回小霍先生,刚刚路口有个检修的指示牌,我是按照指示来开的。”
“这样啊,我都没注意,这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没修路呢。”Ethan自言自语道。
黎鹘本来没觉得什么,因为她刚刚也看到那个指示牌了,可是听了Ethan这话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果然没开多久,又遇到了一个指示牌,还有几个人穿着维修路的工服。只是这样一来,车子就开进了更僻静的小道里。
Ethan住的地方本来就有些偏远,人烟也少,这条路一边是山,一边是大片的废弃工厂,平日里更是很少有车走。黎鹘心脏开始激烈地跳动,她看了眼后视镜,那四名保镖倒是还稳稳跟在身后。只是除了他们以外,这条道上便再没有别的车了。那几个路标就像是故意等着他们经过,然后放在那里,指引他们到这片区域。
“停下!”黎鹘大喊一声,就算是交通违规了也好过冒险,她对着司机吼道,“往回开,按原路走。”
司机将车停在路边,身后的车也跟着停下:“可是,Lily姐,这是条单行道。”他话音刚落,黎鹘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汽车引擎声,一辆商务车从路边的废弃工厂里冲出来,径直挡住了他们身前的路。紧接着又从工厂里冲出来四五辆车,把他们两台车包围住,车上下来的全是戴着黑色面罩的家伙。
黎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地从包包里掏出两瓶辣椒喷雾,往Ethan手里塞了一支。自从她上次遭遇了绑架之后就自备了这个武器,没想到真的被她用上了。
Ethan刚想让司机找缝隙把车开走,来人已经一棒子打碎了前窗玻璃,把门打开,将司机一把拉了出去。好在司机本身也不是吃素的,立刻跟来人扭打在一起,短时间内没有人来得及对Ethan出手。
后车的四个保镖也立刻下来,围在Ethan的车边上,只是对方是二十来个手持棍棒的小混混,即便这五个人再如何训练有素,也不过是能僵持一会儿,看不到胜利的转机。Ethan倒是一边安慰着黎鹘,一边往驾驶座挤去,想着要在混乱中找一个出口。
就在那个瞬间,身后又响起了很多车子的声音,黎鹘还没来得及看是敌人还是帮手,就被一个小混混趁乱敲碎了车窗,然后也被一把拖了出去。
Ethan大叫一声想要扑过来解救她,但因身在前座受到了钳制,刚冲到车门处就被一个称职的保镖一把按上车门。
“小霍先生,他们目标是你,你不能出来!”说话的保镖一脚踹开了拽着黎鹘的小混混,她还没来得及站稳,又被身后的小混混死死拽住。
黎鹘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借着身后那人拉拽自己的动作,顺势高抬起手臂,摁下了辣椒水的喷雾开关。
“哎呀呀呀,痛痛痛啊,Lily姐你看清楚再动手啊!”拽着自己的人身材人高马大的,声音也有些熟悉,黎鹘这才注意到他并没有戴黑色面罩,只是及时抬手挡掉了半数的辣椒水。
此时她身后出现了好几辆新车,下来的人一个个手持长刀,正与追杀Ethan的人纠缠在一起。
“你……你是?”黎鹘见有人来救援,总算放下心来。仔细看着眼前这个疯狂揉搓双眼,看不清面貌的男人,努力在记忆里挖掘。
“老大,这些人想跑,追不追啊?”新来的人很快扭转了局势,追杀Ethan的那群人似乎很怕败露,眼见Ethan被层层保护着,今日无法得手,立刻就想跑。
“呵,”高大的男人总算能打开一丝视线,他不屑地一笑,“光天化日的,前面就是大马路了,追上去我们就完了。不用追了,反正我也知道他们是谁。”
黎鹘看清了这个男人笑起来露出的一颗大金牙,总算是想起来了,她惊呼出声:“豹、豹头哥?霍太太找的帮手是你们四海帮?”
Ethan此刻也从车子里跑了过来,抓住黎鹘左看右看,一脸惊慌:“Lily姐你没受伤吧?诶你手臂破皮了,诶你们认识?”
豹头环抱着双臂,眼睛虽然因为辣椒水有些泛红,但是一脸的骄傲:“放心吧小霍先生,我们四海帮那可是专业的,你们一出门我们就远远跟着了,你们车子一过去那些检修的人员和指示牌就撤掉了,我马上就察觉出不对。”
黎鹘确实没想到霍太太找的帮手是四海帮,不过目前看来,倒也还算靠谱。
“豹头哥真是有心了,居然亲自出马,多谢。”黎鹘点头客气道,继而发问,“你刚才说知道他们是谁?”
“我很少亲自上场的,嘿嘿,谁让霍太太给的那么多呢?我必须让她知道什么叫一分价钱一分货!”豹头忍不住自吹自擂了几句,忽然面色一凛,有些踌躇。
黎鹘心里立刻沉了几分,她回头对Ethan说道:“你站在这别动。”
然后她扭头看向豹头:“豹头哥,借一步说话。”
“诶诶,什么情况?我还不能知道是谁要杀我?”Ethan虽然抱怨,但也乖乖站在原地。
“豹头哥,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黎鹘强装淡定。
“Lily姐果然聪明,要说这帮杀手也聪明,还知道戴个口罩,生怕被你认出来。”豹头话说到这,故意停了片刻,黎鹘的心已经凉了大半,“还好我跟他们打了多年交道,刚刚那个领头的身形,还有手腕上不小心露出来的文身,那家伙不就是霹雳吗?这接手暗杀任务的就是架势堂啊。”
黎鹘觉得前几天发高烧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眩晕过,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架势堂在多年后的今天,依然要伤害她重要的人。Tiger明知道Ethan与她的关系,也知道他们这几天都在一起,却还是选择了动手。
黎鹘劝说了豹头先不要对外说这件事情,然后拉着Ethan一言不发地回了家,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思考了整整一个白天,终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下定了所有的决心。
“Lily姐你总算是出来了,到底什么情况啊你快吓死我了。”Ethan急得在门口守了一天。
“派个人去黑诊所,帮我准备这个。”黎鹘递过去一张纸条,神色淡漠如烟,“那些人已经动手,绝对会抓紧机会乘胜追击,我们不能一直等着。如果你信得过我,就按我的计划来。”
“Lily姐,我当然都听你的啊,但你多少跟我解释几句吧。”Ethan焦急的样子让黎鹘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明明是被霍先生带出去见世面的,却因为对霍先生不满自己偷跑了出去,结果被一群醉酒的小混混围了起来找茬,还是黎鹘及时带着保镖把人救下。彼时还是少年的Ethan佯装凶狠,威胁她不许告诉别人自己被吓哭鼻子的事。
那个时候她借着霍先生的势力保护了Ethan,现在她有本事仅凭自己,再一次保护他。
朗月风清都是梦,破败的泥沼才是现实,她本不该奢望有人能把自己救赎出尘嚣,只是可惜了那些颓然又热闹的时与岁,枯荣一梦间的爱和痴。
黎鹘站在连排的船坞前,面对着汪洋的大海,偷听海浪的呢喃。她穿了一条丝绒的长袖裙子,外面裹着一件羊呢披肩,这个秋天算不上很冷,但也防不住此处风大。可她不在乎,她需要清澈的冷风涤荡着理智,才能不让自己的心软造成前功尽弃。
一个小时前她给Tiger打了电话,这接近一周的时间他找了自己好几回,甚至开着车在Ethan家门口等过几趟,可她一直避而不见。所以这一个电话过去,他很快就接起。
黎鹘只是简单地叙述了现在的情况,Ethan被人追杀,不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只能坐船偷跑回马来。而她也被波及,所以只能跟着Ethan一起走,现在她就在海边的船坞上,想要见他最后一次。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仍抱有一线希望,可这点希冀被数十辆汽车的鸣笛声打破。
他果然是带着人马来的,她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告知了一切,架势堂必然不会放弃这最后的机会。她用手背快速地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带着无懈可击的笑意迎了出去。
十几辆车上的人都站了出来,Tiger被拥在中间,几十人没有方向,都等着Tiger的下一个号令。
黎鹘根本不在乎这里有多少人,她小跑着从船坞向着路边的Tiger扑了过去,紧紧靠在他的怀里,落下难以控制的眼泪。
“你没事就好。”Tiger愣了一会儿,语气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差一点又骗她上当,“Ethan呢?他没跟你在一起?”
黎鹘心里的那点失望随着血液蔓延至全身,她用尽全力牵引起嘴角,露出温暖的笑容,仰头看着Tiger:“他怕危险,私人游艇已经开到海中央去了,我因为要等你所以在这,我一会儿找个船家送我过去。”
她没有撒谎,只是没有说全部的实话。比如四海帮的人也藏在周边的小船上,只等着人来了一网打尽。不过豹头说过,这到底是外来的事情,即便两个帮派接了相悖的任务,也不可能为了马来人让香港帮派自相残杀。他们只会大打一场,或伤或残,分个高低而已。
即使是不相上下,Ethan也大可以自顾自地开走,先去泰国躲上一阵子。反正,她从来也没说过自己要跟着走,她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十二年前就已经定下了。
“听到了?还不赶快出发?”Tiger没有放开怀里的黎鹘,但低声对着周围人下达了指令。
“是!老大!”几十号人向着海边跑去,那里有老旧的木船,也有不少新式的游艇。这些人半是利诱半是威胁,竟然也抢下了近十艘快艇,向着海中央出发。
“你不去么?”黎鹘眼看着只剩下Tiger一人,竟觉得没了演戏的必要,带着几分愁绪的眼雾蒙蒙地看着他,情意却做不得假。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Tiger勾起嘴角,笑得坦诚,他今天没有戴墨镜,义眼的大片白色里是他到期的诚实。
黎鹘也回之一个释然的笑容,她累了,马上,马上就结束了。她牵着Tiger的手,转身徐徐走上那一排船坞,又七拐八拐地绕了半天,总算来到她租下的那座小屋前。
她转过身,面对着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男人,第一次露出如此坦率的笑意。黎鹘觉得笑是一件很累的事,还会让自己更容易长皱纹,可她此时真心真意,所有顾虑都成了多余。
“你后悔遇见我吗?”似乎一切都成了徒费口舌,她下定决心面对命运,而他掠过了既定的星轨,滑落到嶙峋的山川,大雪覆盖终年。
“从未。”Tiger毫不犹豫,他向来冷毅的神情染上不可言说的温柔,海上的阳光挥洒在他身上,眼底都有金色的暖意,“但你应该很后悔遇见我,对吗?”
他似乎还有话想说,但黎鹘踮起脚尖,将余下的所有化作一个缱绻旖旎的吻。她的心隐痛到近乎窒息,她怕他多说一个字,自己就会忍不住放下所有。爱是最该被遵从的天性,可她早已于十二年前被深埋在海底,所谓的氧气,不过是从一个气泡,祈求到下一个气泡。
她无法作答。是因为遇见他才遭遇之后的一切,还是老天爷捉弄,再怜悯她一个相遇。她恐怕永远也想不明白,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一身孑然,她一生苦寒,遍寻过所有的神庙,却发现满室香火,从没有属于自己的虔诚和热闹。
“你……”Tiger捂住脖子上的细小痛处,瞳孔迅速地涣散,双腿发软向前倒去,黎鹘立刻跪倒在地,用柔弱的身躯托住他。
她手中掉落一支推到底部的针管,棕色的麻药尚有留存。
她不让自己有思考的时间,一鼓作气地把Tiger拖到屋内,然后揭开了几块木板,露出船坞下方的海水,那里放着她提前准备好的空油桶。
Tiger沉沉睡去,呼吸意外得平稳,眉头却依然皱缩,保留着昏迷前的情绪。黎鹘低下头,缓缓于他的眉间落下一吻,然后闭上眼用力一推。
沉重的一声闷响,Tiger摔落在空油桶里,黎鹘把木板重新安放好,每一下动作都伴随着刺骨入髓的疼痛。
她静静地坐在原地,如同行尸走肉般盯着那块木板,上面有细小的虫洞,开裂的木痕。她的躯体好像也在被虫子啃噬,灵魂裂开出一圈一圈的缝隙。故事晦涩成疾,心头落下一场漫天的大雪,提前把守口如瓶的爱葬于深秋。
远处的海平面上升起一盏白日焰火,那是Ethan报来的平安。
黎鹘挣扎着起身,尽管泪水模糊了所有的视线,仍一往无前地向外走去。她走了差不多有十分钟,才看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她打去了最后一个电话。
“……最中间的船坞,房顶上有一面黑色的旧船帆,把地板撬开,Tiger的命交给你了。”她说完这些,根本不待对面回答,立刻挂断了电话。
黎鹘向来如此,做什么都有两手准备,她既然决定了要他的命,就不会给他活下来的机会。那个油桶的中间位置钻了一个小孔,如果肥龙没胆子出现也没关系,时间会让冰凉的海水覆盖住他的口鼻,让他在睡梦里长眠。这是黎鹘能做到的,最后的仁慈。
如果肥龙出现了,他一定会动手,这样他勾结天义盟的事情就不再有人知道,他也不必每天提心吊胆。可十二少总会查明真相的,那个少年一定不会让她失望,他会清理门户,然后接管架势堂,一切仍如最开始计划的那样。
唯一的变数,是她恍然若梦的一败涂地。
黎鹘坐在围墙上,双腿悬在九层楼的空中,两只手撑在围栏处,身子微微摇晃。她已经听见风中传来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然后她仰起头,让微风吹拂着她无法干涸的泪眼。
Ethan的船获救了,她的船却永远沉掉了。
她是一片荒冢上,诡异又妖冶生长的毒草,把自己伪装成向阳的鲜花,骗来了路人的采撷。他折断了她,她毒死了他,浪漫是致命的残忍。
每一天都有初升的朝阳,她也会在结束了所有的荒谬后,换来一个被爱的新生。谎言说不出咄咄逼人的爱意,欺瞒掩不住不了了之的结局,她仅剩一段为他跳动过的脉搏,将殉于秋日。